郎紹君
前年,尚在病榻的周思聰給我打電話,說她輔導過的年輕畫家黃少華,辦了個展覽,希望我有空去看看。約兩天后,我在中國美術館畫廊見到了黃少華和她的畫,那些畫有個總題目,叫做“夢鄉”。前不久,又看到了她的近作。
黃少華并不生在農村,她所工作與生活的安徽,也不能算作北方。但她偏偏喜歡北方的農家,一有時間就往北跑,在那里尋找畫題和靈感。不過,她描繪的景色,很難分辨出南方與北方,畫中的青年女性雖然都胖而健壯,也不好說她們都是北方人。畫家關注的焦點并非對北方農村的描繪,而在某種感覺——那種使她動情、激起她的創作沖動的拙樸溫厚的感覺。我不知道為何執著于追索這種感覺,但毫無疑問,這對她是很重要的。藝術家總需要找到一種令她(他)向往、著迷的感覺,并由這種感覺生發出她(他)的畫題、造型、色調、情致乃至風格。黃少華追求的“拙樸溫厚”感,與其說來自北方農村,莫如說來自她的情性、內在體驗和北方農村的溱泊,是由里而外,由外而里的。她守著誠于中而形于外的原則,使自己的作品獲得了樸素、自然而和諧的品格,就象她筆下那些農家婦女,表里如一,沒有絲毫的做作。這對喜歡套用風格化樣式,或以流行趣味、畫廊趣味為圭臬,忘記了唯發于靈臺才會有真藝術的畫者,該有所啟發。
黃少華作品的主人公都有豐滿圓厚的體形,素樸得有點笨拙的姿態,單純得近于簡單的表情。甚至房屋、樹木和花朵也都有類似的形貌情狀。畫家有意忽略了對象的個性,強調和夸張了自己的主觀感覺。在這一點上,她或許受到了周思聰“高原風情畫”影響。但黃少華筆下的形象更拙而簡,畫法上不象周思聰那樣重視線描,而是相對強調墨和色。當代水墨人物,頗有一些畫家喜歡單純而拙樸的造型,出色者如聶鷗、田黎明等,他們和周思聰都有師生之誼,卻都能自立家門,創造出自己的風格。黃少華也是如此——創造了自己的面貌,并努力與相近的同行拉開距離。
周思聰生前很關注黃少華的風格探索。曾分析說:“從畫面上看,我猜測她是想將文人畫高品味的筆墨與民間藝術綺麗的色彩與夸張的造型同時吸取”(《黃少華畫輯序》)。她稱贊她的大膽,又擔心她能否將兩者統一。從我看到的黃少華作品,筆墨還是主要的,是她使用的基本語言,帶有民間意味的色彩相對次要。墨線的造型,時斷時續、時枯時潤的運筆,或積或潑、忽濃忽淡的墨暈。決定了作品的基調和層次。她對鮮艷民間味色彩的運用,出于刻畫農村女性和創造新風格的動機,力圖將文人筆墨與民間色彩融會為一,前人也作出過種種努力。本世紀初,吳昌碩將洋紅與“金石筆墨”合為一體,創造了被潘天壽稱為“古艷絕倫”的大寫意花卉,民間藝匠出身的齊白石不僅將對比強烈的色彩用之于花鳥,也用之于山水和人物。不過,吳、齊大寫意藝術成功的奧秘,首先在深厚的筆墨功底,其次才是筆墨與色彩的結合。決定水墨畫藝術水準的根本尺度是筆墨,沒有筆墨的功力與個性,色彩再好也是無力的。林風眠也是從民間藝術吸取了豐富營養的杰出畫家,不過他是畫“彩墨”而非傳統意義上的“水墨”,而且他主要從造型的角度借鑒民間藝術(如剪紙、皮影),在色彩上,大抵以印象派的光色方法為本,總體上是拋開筆墨,走融會西畫色彩與民間造型的路。約六十年代,程十發的人物畫將極具特色的線描與民間造型和民間色彩(如無錫民間泥人的造型和染臉方法)合為一體,構成了十分個人化的形式風格。但在諸多作品中,其民間意味很濃的形象近于櫥窗里的泥人或舞臺上的木偶,與現代人物所要求的真實感有相當距離。新時期以來,更多的探求者綜合文人藝術、發間藝術乃至西方現代藝術以尋求中國畫的革新,如丁立人、邵飛、朱振庚、張培成等,都獲得了相當的成績。黃少華在造型上的簡化和夸張,與某些民間藝術和泥玩具的夸張變形略有相近處,但沒有生搬硬套,仍保持著人物基本結構和動態的真實感,雖胖而壯,并非泥人木偶的感覺。在畫面上“跳”出的是色彩,如女主人公的花衣服、花頭巾、花頭飾、花剪紙,以及寶寶們的花玩具等,妖紅冶綠,鮮艷異常。早些的作品,這些“跳”色有時與水墨黑白形成爭奪或抵消之勢。近年來,由于相對強化了筆墨成份,弱化了“跳”色而適當增加了中間色(如花青、赭石),和諧性就大為改觀了。其中,筆墨的強化是最重要的。在一九九五年前的作品中,黃少華的筆力還較弱,鮮艷色彩顯得十分強悍,近兩年的作品筆力和筆墨的整體感有所加強,情況就不同了。當然,強化了筆墨也不能任意施用強烈色彩,但唯有筆墨撐得住、立得穩、有表現力,才容易處理它與色彩的關系。換言之,以水墨為主的寫意作品,只有確立了筆墨的“領袖”地位,色彩才能找到自己的恰當位置,才不會喧賓奪主、互相對抗和干擾。所謂“領袖”地位,不單指筆墨對色彩的主次比重,更重要的是筆墨的高質量和高格調。因此,對筆墨領悟、修煉的加強,值得特別的珍視和發揚。
黃少華近幾年的作品安祥寧靜,沒有常見的浮躁氣。繪畫作品的靜與動,本沒有高下之分,在正常情況下,二者是相生相依的。但處理不好,會出現靜而不動或動而不靜的狀態。靜如死水或浮薄躁動,均有悖于人的生命節律和審美需求。黃少華筆下的農村女子和她們的生活是田園牧歌式的,雖靜中寓動,卻與當今在生活方式與生產方式各方面都發生著深刻變異的動態的中國農村有著相當距離。但正如前面說過的,作者意不在描繪眼下的農村景象,而在表現自己的心象和心曲,詠唱她對心目中桃花源式的田園生活的戀歌(那怕它正在逝去、已經去甚至從未出現過)。這戀歌充滿了女性的溫情,也透露出她對平寧馨香的家庭和普通勞動生活的向往——不待說,這是中國式的、傳統的。
伴隨轟鳴雜沓的現代化腳步出現的,有勇敢的前瞻、吶喊和助威,也有深情的回首、歌挽與駐足。提示人生、世界、心靈的豐富性和多面性,是藝術的永恒課題。黃少華的“夢鄉”和對“夢鄉”的歌吟,自有它的意義。
1997年9月21日于小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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