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平
積翠園是陳英、金嵐夫婦居所之名,也是作為書畫收藏家的他們的齋號。他們是參加過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和抗美援朝戰(zhàn)爭的革命前輩。
出于對民族書畫藝術(shù)的熱愛,他們自上世紀(jì)六十年代開始了收藏的歷程,并與許多鑒定家、書畫家交朋友。 尤其在“文革”期間,他們不顧風(fēng)險,暗中盡力搶救書畫文物,將全部積蓄用于收藏。從六十年代到九十年代,積翠園收藏的古今書畫,無論數(shù)量、質(zhì)量都已十分可觀,他們也成了書畫收藏大家。
1997年,陳英、金嵐夫婦全家將書畫收藏的大部分捐獻(xiàn)福建省,建立了積翠園藝術(shù)館。陳英夫婦說,這是把來自人民的東西還給人民。這是何等崇高的情懷啊!他們同時又將國家獎勵資金及捐余藏品,設(shè)立積翠園基金會,充作繼續(xù)收藏文物和培養(yǎng)相關(guān)人才之用。
今夏,筆者在京得以拜讀基金會所存部分畫作珍品,收獲良多,感觸殊深,茲略述如下。楊季衡《碧爐春滿圖》是一件罕見之作。圖中古樸的銅瓶插滿盛放的白梅,筆致厚而遒,氣象古而新,顯出宋人之手。無作者本款。晚明大鑒藏家張孝思(則之)有題圖上,定為楊季衡作。后又歷經(jīng)笪重光、王文治、戴植(培之)諸名家藏鑒。收入積翠園后,又請徐邦達(dá)、啟功兩先生過目,邦達(dá)師作了詳細(xì)的考證和分析,當(dāng)可確定為真跡。
楊季衡為楊無咎(1097-1169)侄,畫梅亦師法無咎。趙子固梅竹譜中說他喜作富貴鋪敘,失卻村野門風(fēng)。該說正與此圖有合,不過,瓶中之梅與楊無咎《四梅花卷》中之梅仍多有相似。有似有不似,正是楊氏叔侄間的異同與差距。
“鐵鑄枝柯玉碾花,春風(fēng)常在畫人家,分明七百年前樹,折作生綃萬古霞。”啟功先生的題句,便是對于這件畫史罕見圖畫的贊辭。
仇英《溪山樓閣圖》,圖無款印,有乾隆帝七璽。金城舊藏,并題簽曰:“御府內(nèi)藏元人院畫工筆山水精品,拱北重裝。”(拱北即金城)可見其時定為元人院畫。入積翠園后,請邦達(dá)師鑒閱,認(rèn)為“全是明仇實父(英)格轍”,“上左方舊有搶損數(shù)小字痕跡,意必曾為妄人增題宋或元人姓名,又為有識者刮去之耶?至今仍無一字一印,此亦仇氏畫中習(xí)見?!毕壬馐嵌槌鹩⑺髁?。
筆者贊成此說。關(guān)于畫家落款,宋人大都不署,或藏之于樹根石隙,元人有落有不落。仇英多署窮款,或僅鈐印,而被畫商去款印改為宋元畫者,并不少見。南京博物院所藏仇英《松溪橫笛》一圖,亦全無款印,而被公認(rèn)為真跡的。該圖與此畫有似處,略加放縱而已。正反映了仇氏工致與稍有放縱的兩種畫風(fēng)。
文征明《競秀爭流圖卷》,長近七尺的細(xì)筆青綠山水卷。寫千巖競秀,萬壑爭流,極妍盡妙,可謂“細(xì)文”的代表作。文氏青綠山水,脫胎于董源,上溯大小李將軍,又兼取趙伯駒兄弟與趙孟頫諸家之長,是文氏藝術(shù)最為重要的一部分。從卷尾文氏自題中可知,斯圖為子傳所作。子傳姓陸,名師道(1517-?),亦吳門名士,師事文征明,工詩、古文及書畫?!耙痪矶斫?jīng)十二年,秀巖流壑始依然?!贝司砦氖袭嬃耸辏尉肝焐辏?548年)八月完成時,他已七十八歲了。卷前引首為其自作篆書“競秀爭流”四字,卷后先后有文嘉(文征明次子)、法良(清咸豐年間文士,姓瓜爾佳氏。此圖曾為其所藏。)、啟功、謝稚柳、張伯駒諸家鑒題,評論皆甚精到,足以證其真而精也!
佚名《竹溪六逸圖》,左上端有隸書“竹溪六逸”四字,是明人書風(fēng)。字左顯有割挖痕跡,作者名款原必在其處,挖款的目的與前仇英圖一樣,也是擬添寫宋元人名款的。細(xì)密謹(jǐn)嚴(yán)中具自然生動之趣。人物形象奇特別致且多取渾圓形狀,衣紋亦圓勁而自具規(guī)則。竹林用雙鉤填色,水紋取細(xì)鉤密劃,遠(yuǎn)處山坡類于細(xì)筆文征明,鼠足小點加青綠敷色。章法、筆墨都無懈可擊,是一件優(yōu)秀的明代佳作。究竟出于何人之手呢?筆者以為必是李士達(dá)。無論人物形態(tài)特征,衣紋鉤描法則,還是竹石、溪山的風(fēng)格方法,都與李氏相合拍。上海博物館藏有李士達(dá)《竹林七賢圖卷》,也是絹本青綠,作于萬歷丙辰(1616年),應(yīng)是李氏較晚年的作品,比之此幅顯得粗率了。然而,人物形態(tài)、竹林畫法、坡石皴點,無不與此一致,尤其是兩圖中的湖石假山,更如出一轍。由此推斷,《竹溪七逸圖》當(dāng)為李士達(dá)較早時期(或四十歲上下)的精心之作。邦達(dá)師早在1994年跋中,就指出:“大為明李士達(dá)風(fēng)規(guī),比之仇實父僅次一肩耳!”評價不可謂不高。
董其昌《仿黃公望山水》,筆間有荒率意,可借用倪瓚句“逸筆草草,不求形似”論之。畫中情趣,全從不經(jīng)意中生出,這才是真正的文人山水畫,是董其昌的親筆之作。邦達(dá)師戲贊曰:“造化何之拘,筆到風(fēng)雨快。千載仰黃癡,翻身能作怪?!泵钤?!
藍(lán)瑛《蘭竹石卷》。藍(lán)瑛以山水著稱,為浙派后勁。其花鳥、蘭竹亦別具風(fēng)韻。此卷長兩丈六尺余,叢蘭野竹參差于山石溪流間,又為清風(fēng)吹拂,香氣透出,沁人肺腑??钍鹌呤?,古稀老者能有如此方挺勁練之筆,實非易也!
龔賢《匡廬瀑布圖》并行書長歌詩塘,詩、書、畫三絕集于一體。詩畫皆作廬山,其意深幽,其境高遠(yuǎn)。山巒重疊,期間林木郁茂,屋舍錯落,瀑流有聲,煙云浮蕩……勁鉤重點外,作者用心于皴、擦、染、積多遍而成,這就是龔氏最具特色的“前無古人”的“積墨法”。那蒼蒼茫茫,似枯還潤,含煙罩霧般的墨韻,具有無窮的誘人魅力。
惲壽平《梅石圖》,作者自云“臨揚補之”,邦達(dá)師認(rèn)為“直宜作后身看耳”。揚、惲相一致的是清雅絕塵,是氣骨風(fēng)神的相通。而這抽象的神韻,全靠筆墨生出。筆并不繁而意繁,似柔而挺,似勁而文,嚴(yán)謹(jǐn)?shù)牟荒茉鰷p,卻透著隨意、灑落和清逸。邦達(dá)師與啟功先生的贊語,是并不過份的!
王翚《采菱圖》,此圖作者自謂仿王晉卿,其實大多石谷自家筆墨。其時作者年已八十三歲,所謂臨仿,亦借題借境而已。畫右上端長題中,分析了王晉卿的畫法,說到沈周撫本的精到,又錄了新艷的沈詩,頗可一讀。石谷畫,章法、筆法皆極精熟,即在晚年也能做到無懈可擊。此圖即可見一斑。
王原祁《仿黃公望擬董源夏山筆意圖》,五十三歲作。重巒林木,清潤豐厚,與黃公望可謂形趣皆合,而與其晚歲蒼莽老辣之風(fēng)卻多所不同了。一個畫家一生的畫風(fēng)是會變化的,這才是中年王原祁的真筆。
華嵒《松鶴圖》,丈高巨幛,作群鶴聚于古松頑石,或棲于高枝,或立于樹根,或低首覓食,或引項而鳴……作者恣肆揮灑,筆致清逸生動,其時年已七十,可見精力不衰,真大不易也!
鄭燮《竹石圖》,祝壽之圖,取華封三祝之意,又刻意增一峰,添二竹,為其添歲增壽也!也因此畫幅較尋常豐滿,枝葉也較尋常茂密了。中國文人畫多以物喻人,如梅、蘭、菊、竹比為四君子,此其清雅的一面。又有以諧音作替代象征的,大略屬于世俗的一面了。揚州八怪對于畫史的貢獻(xiàn),在于把文人畫“還俗”,此即一例。
羅聘《羅漢圖》,寫竹間羅漢,面貌奇古,衣紋顫掣,與其師金農(nóng)神肖,而金氏晚歲作又多由羅聘代筆,故金、羅實為一體也!羅聘人物、花草、山水俱妙,是揚州八怪中的高手。此圖雙鉤竹枝竹葉,在墨石的襯托下,顯得古秀雅潔、生機勃勃,與坐于蒲團(tuán)的線描羅漢相呼應(yīng),相協(xié)調(diào)。即此一端,便可見其匠心。
積翠園佳品甚多,以上所述僅古畫之一小部分。其現(xiàn)代部分,大多為名家作客其家時即席揮毫之作,或?qū)3虜y贈之品,其真實性可知矣,這里不再一一列舉了。
戊子重陽于金陵愛蓮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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