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德國繪畫中,以歌德為題材的作品多不勝數。藏于慕尼黑新美術館里的一幅歌德肖像畫,由肖像畫家K·J·施迪勒爾于1828年繪成,是我所見到的歌德肖像畫里最傳神、最典雅的一幅。
去年我在法蘭克福參加國際書展期間,每天中午和黃昏都要在展館外面的舊書市場上逗留許久。我在這里買了幾冊雖然古舊、但是開本和裝幀十分典雅的歌德傳記和席勒的劇本集,還買到了一冊威廉·布什的兒童幽默故事詩集的麻布面的精裝插圖本。這冊故事詩中的有一首名詩《Max und Moritz》(直譯為“馬克斯和摩里茨”,詩人翻譯家綠原先生意譯書名為“頑童搗蛋記”),在德國可謂家喻戶曉,是兒童教科書中的保留篇目。尤其使我感到欣喜的是,我在這里還淘到了一幀施迪勒爾所繪的那幅著名的歌德肖像畫。雖然可能是半個多世紀前的印刷品了,但紙色古雅,幅面舒闊,印制精美,整個畫幅透著一種古舊的芬芳。歌德明亮的目光里透出無限的智慧與深情。這使我想到著名美學家和詩人宗白華先生曾為這幅畫像寫過的一首題詩:“你的一雙大眼睛2籠罩了全世界。但是也隱隱地透出了你嬰孩的心。”
1786年11月1日,歌德來到羅馬。在此之前的兩個月里,他已經漫游了維羅納、維琴察、帕多瓦、威尼斯、翡冷翠、費拉拉、波洛尼亞等地,但這些地方都不如羅馬那樣誘惑著他,使他迫不及待。他在到達羅馬的當夜,就這樣寫道:“現在我到了這里,總算一塊石頭落了地,似乎可以慰我平生了。因為這大概可以說關系到我新的生命。……我看到我青年時代的一切夢想又復活了。”他把到達羅馬這天視為“我的第二個生日”。
羅馬的宮殿、教堂、花園、山岡、廢墟,羅馬的廊柱、濕壁畫、雕塑、劇場……都讓歌德如癡如醉。尋找和觀賞馬拉蒂、提香、拉斐爾、米開朗琪羅、安格利卡·考夫曼等藝術家的繪畫,成了他在羅馬每日的“必修課”。他覺得,在這里等于進了一座大學校,一天所學的東西簡直不可勝數,每天都能看到一些新的、大的、罕見的畫,每天都會產生一些多年來夢寐以求的“整體性”的感覺。他甚至認為,“巴黎只是我的小學,而羅馬是我的大學。看到羅馬就看到了一切。”
羅馬是一個世界。歌德每天都用日記記錄自己的所見所感,從各個角度對羅馬做出評論。他當然也感到了,在羅馬有時候你已經找不到你想找到的東西了,“新羅馬的建筑師使野蠻人留下的東西成為荒野”,而且時常還會碰見一些值得責罵和平淡乏味的東西,但是,“這里沒有任何小的東西,”歌德說,“即使這些東西也是普遍宏偉建筑的一部分。”
他對偉大的藝術家推崇備至:“米開朗琪羅畫的《最后的審判》和天頂的其他壁畫令我們嘆為觀止。我只能目瞪口呆。這位大畫師的內心充實著男子氣概,他的偉大人格溢于言表。”而對另一類人,如熱衷于建造卡拉卡拉大浴場和賽馬場者,他也表達了自己的憤慨:“這些人搞萬年大計,考慮到了一切,就是沒有考慮到荒淫無恥者的無意義的生活……”
在羅馬的日子里,歌德還不斷地反思自己的過去,重新調整了自己對人生和對外部世界的姿態。他覺得,羅馬使他受到了凈化和考驗:“我現在住在這里很清凈,好長時間沒有這種感覺了。我練習觀看和仔細觀察一切現存事物,我的忠實讓眼睛明亮,我完全擺脫一切傲慢……”
羅馬,使具有雙重身份和人格———既是委瑣的魏瑪公國的樞密官,又是一位偉大的詩人———的歌德從內心出發,重新考量和設計了自己。他說:“我像一位想建筑鐘樓而打壞了基礎的建筑師。……他試圖擴大、修改平面圖,確保基礎更牢固,預先希望未來建筑具有某種牢固性。愿上天保佑,在我返國時將能感覺到,我在一個更廣闊的世界里的生活給我帶來道德方面的后果。”
出自畫家J·H·W·梯施拜因筆下的那幅《歌德在羅馬郊外的坎帕尼亞》,表現的就是歌德的這次羅馬之行的情景。畫面上,歌德精神飽滿,目光炯炯地注視著前方。在他的背后,是古羅馬留下的斷壁殘垣和蒼茫暮色。
多少高大宏偉的紀念圓柱,它們都曾經是勝利和驕傲的象征;多少金碧輝煌的宮殿、圓頂、拱門、城墻,它們都曾經是豪華和奢侈的標志。苦難的基督,驕橫的皇帝,還有一代代王公大臣,以及黑衣修女、白衣教士……都從這蒼茫的暮色里消失了。龐培、愷撒、奧古斯都、奧維德、維吉爾、但丁……都在這座古城的鋪著黑色火山石的路面上,在通往卡皮托里諾山的古道上,留下過他們沉重的足跡。到最后,像廢墟一樣的羅馬,成了自己的惟一的紀念柱。
此情此景,也使我不禁想起一代歷史學宗師愛德華·吉本的一段話來:“我踏上羅馬廣場的廢墟,走過每一塊值得懷念的———羅慕洛站立過的,圖利演講過的,愷撒倒下去的———地方,這些景象頃刻間都來到眼前……”
還有比利時旅行家居爾韋爾在他的小說《羅馬時光》里寫過一句話:“在羅馬,什么都得從遠處看。”他的意思大概是說,如果走近仔細看,整個羅馬不過是斷垣殘壁,廢墟一堆。只有站在遠處———例如像偉大的歌德這樣,并且最好是在夕陽西沉、薄暮的余暉籠罩著全城,所有的宮殿和教堂的圓頂與尖頂,還有石柱、凱旋門、城墻、廣場……都蒙上了一層橙紅色的時候,你才能感到這座歷史古城的蒼茫意味。
歌德在羅馬度過了十分充實的四個月,于1787年2月22日離開了這座使他“再生”的城市。他的意大利之旅的下一站是那不勒斯。
在他即將離開羅馬的某一個月夜,他站在高處,飽覽了一番羅馬城的夜景。月光下的羅馬在這位詩人眼里,一下子變得那么靜謐和安詳。他在日記里深情地寫道:“一輪明月普照羅馬城,若非親眼所見,真不知有多美。萬物都沉浸在團團光影之中。眼前只有一幅幅最偉大、最普遍的圖景。……在月光照耀下,萬神廟、圓形廣場、圣彼得教堂的前院,其他的大街和廣場,更是引人入勝……在這里,日月照耀著無數的古代文化建筑群。”
這是詩人獻給羅馬的戀曲與挽歌。我相信,一代代羅馬人,每一個羅馬的熱愛者,都會因為這段著名的和飽含深情的文字而感到自豪,而感激歌德。
不過,細心的歌德還留下了一句話,我想,那肯定是他特意贈送給二百多年后的今天的羅馬人,贈送給今天所有的匆匆趕來羅馬的觀光客的:“這個城市有著巨大的但只是廢墟的財富,有無數的藝術品但卻要求每個人問一問,生活給予藝術品的時間。”
歌德不僅對繪畫藝術有自己獨特的研究與見解,而且他本身就是一位具有相當造詣的風景畫家。只不過,他在繪畫方面的成就被文學和戲劇的成就所掩蓋了,世人對他的繪畫世界所知甚少。
歌德從小就在父親專門為他請來的畫師指導下,學習繪畫。他在自傳里說:“我從童年起就生活在畫家中間,我習慣于像他們那樣,把景物與藝術聯系在一起看。”他酷愛大自然,因此所畫多為自然風景。他認為,一幅好的畫,“要在畫上不只看見所畫的東西,而且還可以看見自己當時的思想感情”。為此,他經常用畫筆去摹寫所見到的美麗風景,“繪畫成了留給我僅有的表現自己的方式,于是我用同樣多的固執,甚至帶著沮喪,越來越熱切地繼續我的工作,而這同時我看到自己做出的成績卻更微不足道。”
他一生畫了各種風格的畫作有2700幅之多。這個數量以及他的若干畫作的藝術品位,一點也不比有的職業畫家遜色。他在萊比錫大學讀書時,曾跟隨銅版雕刻家J·M·斯托克學習過雕刻和蝕刻藝術,他說,“我被這門藝術的精美所吸引,我跟他接近,也想制作一些相似的東西。我的愛好重又被轉移到風景上面,它在我孤寂散步時使我愉悅……”
我們從《山區瀑布風光(仿A·蒂勒)》和《古老塔樓風景》這兩幅銅版蝕刻畫里,可以領略他在這方面的濃厚興趣和藝術造詣。1768年歌德從萊比錫返回法蘭克福后,有一段時間還繼續著他的興趣。他在自傳里說:“我繪了一幅相當有趣的風景畫,當我重又把斯托克傳授的辦法加以嘗試并在工作中憶起那段愉快的時光時,我覺得非常快樂。我不久就把銅版蝕刻并印出了樣子。”
在1768年至1775年間,歌德在法蘭克福家中用彩色鉛筆畫了不少室內畫。《法蘭克福工作室》即是其中的一幅。“因為我總是直接地要以自然或更多地以實在的東西為對象,于是便摹畫我的房間,它的家具和房間的人……”他在自傳里寫道。歌德畫過好幾幅色彩漂亮、意境優美的月夜小景。《花園小屋上空閃光的夜云》和《黑夜樹叢上空的彎月》是最美麗的兩幅。1777年1月13日他在日記里寫道:“晚間畫月亮畫。”兩年后的1月2日的日記里又有這樣的記載:“月亮升起,美極了。畫下來。”與此同時,他還寫了許多描繪月夜、詠嘆月亮和星星的詩歌。如《致月》:你又把霧的清輝2安詳地灑遍可愛的山澗,你終于又一次把我的靈魂全都融入其間。你舒展你輕柔的目光2鋪遍我的土地,2就如同最親的人的眼睛,溫柔地注視著我的遭際。
歌德認為,“在所有藝術中,繪畫是最可寬容和最為愜意的了。”他進一步解釋說,“說它最可寬容,因為它僅是手藝或還不是藝術時,由于它的材料和對象之故,就多加諒解和對它感到愉悅了;一部分是因為技藝的,盡管是沒有才智的處理,使無教養的和有教養的人都感到驚嘆,只需稍許提高成為藝術,那就會受到一種更高程度的歡迎。”
歌德的繪畫如同他的詩歌和戲劇一樣,也是他留給人類的一筆珍貴的文化遺產。德國藝術批評家和學者阿·費德曼在其論著《作為繪畫藝術家的歌德》中有言:“如果說歌德的肖像畫開了現代肖像藝術之先的話,那么,德國的現代風景畫則也始之于歌德的風景畫。”奧地利作家赫爾曼·巴爾甚至認為,歌德的這些畫作,“偶爾比最美的倫勃朗更倫勃朗,時而在魅力的強度上可以與凡·高一試身手,時而在安靜與謙虛上可與達·芬奇一比高低……盡管它們多是旅行時匆忙的速寫,也都有著情感的尊嚴和一種認識上的高度,就是那些最最偉大的大師,只有在他們最最幸運的時刻預感上能提升到這種地步。”
能對歌德繪畫表現出如此的欣賞與贊嘆,或許不能簡單地視為作家間特有的溢美、夸張與崇拜。至少,我們從歌德的繪畫,可以想見這位史上罕見的文化巨人對于文學、藝術和科學無遠弗屆的創造力和光華四射的智慧與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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