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華麗幽艷的冷冰川,是中國美術界的異數(shù)。那些迷亂、妖嬈的線條幻化為枝葉幻化成女人與小獸,在黑白紙間詭異四射,魅惑無限,這份難言的神秘感也激發(fā)著當代作家,紛紛在他的畫邊留墨。以文字去捕捉貼近冷冰川畫韻的散文家潔塵與祝勇,早都留下了文圖互見的讀本,但是作為評論者姿態(tài)出現(xiàn)的王天兵,在他的美學新著《華美狼心》(東方出版社出版)中論及冷冰川,則是把他作為中西美術發(fā)展史中交互影響的樣本,另一樣本他選擇了油畫家夏俊娜。通過對他們畫風形成、所受影響以及藝術短長的分析,王天兵斷言:“冷冰川、夏俊娜是西方繪畫在中國種植了100年結成的雙胞胎”,“冷冰川通過夏加爾,夏俊娜通過巴爾蒂斯,分別悟通了塞尚”,但他們的共同局限都是“有形感無觸覺”,而這也正好證明了“中國西畫歷經(jīng)百年變遷,正走到臨界點。”
這是一本充滿個人色彩的藝術論著。從巴別爾《騎兵軍》的研究與推廣,陡然轉向對東西方藝術的評點與論述,王天兵的角色跳轉,可能會帶給讀者某些不適,但這恰好再次印證,王天兵藝術個性中,的確有著偏執(zhí)激烈而又自信果決的一面。當然,他在西方學習繪畫的經(jīng)歷需要在此提及一下,有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的素描圖集《我這樣畫畫》作證。
有這樣的繪畫根基做底氣,王天兵評點畫作與人,更多訴諸于感官,“觸”與“嗅”,是他判別藝術高下的兩個基本動作。這也決定了對此書的閱讀,基本得處在王天兵的藝術直覺的牽引之下。首先,將塞尚置于藝術頂端,把冷冰川、夏俊娜定位于朝向他的途中。這獨特的東西方藝術天梯的搭建,起碼放在當今藝術界,語匯是大膽而突兀的,如何就認準這兩位當世的中國畫家,與這位已經(jīng)逝世百年之久、已成紀念碑式人物就旨趣暗通,并有著相似的因子?
王天兵用的不是若干藝術家的挨個排查。一嗅一觸,就把冷冰川與夏俊娜推到了樣本分析間。對冷冰川的畫,他用的最多是“嗅”,于是嗅出了它的“風趣巧拔,情韻連綿”;嗅出了那畫中異域女子的東方情致,嗅出了“絕頂峰攢雪劍”的寒氣,以及寒氣中那添加了解毒劑的灼熱但安全的情欲。他由此得出,冷冰川是一匹“文雅華美、貪得無厭的狼”。而對夏俊娜,他用的是“觸”,直接說她的人體油畫有形感無觸覺,是“一頭秀氣霸道的獅子”。但他們值得激賞的地方在于:在許多前輩畫家尚不能領略塞尚之妙的時候,這兩位當代藝術家,已經(jīng)直接跨越了這個障礙,接近了塞尚。
接近塞尚又意味著什么?在這本書中,這位西方現(xiàn)代藝術之父,是作為一個東西方藝術間的特殊標尺存在的。他從二十世紀初被中國藝術家引進中國至現(xiàn)在,其間被拒絕,被誤讀,或者雖接受而不得其要領的種種,折射的是他在中國傳播途中的真實境遇,同時也反映出中國畫家悟透西方藝術同時又反身悟透東方藝術的程度。
在王天兵看來,塞尚以西方繪畫所能呈現(xiàn)的質地飽滿的體積達成的無相之相,精神直接與東方的莊子相通,也是東西藝術融合至臻完美的象征。只是,能領悟這一點而能追其神韻的中國藝術家寥若晨星。雖然已經(jīng)看出冷冰川、夏俊娜與塞尚的暗通,王天兵還是指出了他們共同的局限,“有形感而無觸感”在這本書里有另一種表述,“唯美情調傷害了肉物實打實的存在感”、“他們的藝術沒有鉆透藝術史,扎進大地?!?BR>
而藝術如何才到扎進大地,王天兵最后引用德裔英國藝術家奧爾巴赫一句話:繪畫應該回到生猛的沖動。王天兵將之稱作:華美狼心。冷冰川本人將這四個字解釋為:“華美是人文,狼心是人欲,人文人欲相加端是藝術?!倍鴱倪@本書不難看出,“華美狼心”也是王天兵藝術的自我激勵?;氐剿牧⒄撘约跋胍_到的高度,你可以說,他以兩個當代藝術家做樣本,來折射中西美術發(fā)展交互影響中中國藝術家的困境,存在某些立論的單薄(好在書后又加了他與莊子研究專家張遠山關于塞尚與莊子的藝術對話,多少做了些彌補)。但作為一部藝術評著,它的確做到了語言峭拔、論語獨特。正是那種生猛的沖動,吸引著我,不斷抬頭,仰視他在懸崖峭壁上種植的花朵。它們危險而驚艷,或者說,正因為危險而驚艷,不斷誘發(fā)人采摘的沖動?;蛟S,一個想激起藝術家“華美狼心”的寫作者,本就不該是個瞻前顧后、筆觸游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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