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這種“接觸”與其說是前衛藝術的一種貨真價實的向外“突破”,毋寧是一次從內部的“解脫”,或者更準確地說,是一次由“解脫”導致的“突破”。如果我們暫且跳出前衛藝術的圈子,站在普通觀眾的立場上反觀前衛藝術的話,無疑我們會得出與媒體相近的結論,感覺自己無意中踱進了一處澡堂、肉鋪或者冷凍庫什么的——總之不大像是展示藝術品的地方。明晃晃的肉體或者“肉身”(像前衛理論家愛用的那樣)歷歷在目,令人心花繚亂,人的,動物的,死的,活的,溫暖的,冰涼的,魅惑人的,嚇死你的,有字的,有畫的,真可謂琳瑯滿目,應有盡有,共同的特點是脫得光光的。某些前衛批評家試圖從藝術語言的角度,賦予前衛藝術中“肉身橫陳”現象以合法性;他認為從使用其它材料到使用肉身材料(包括人與動物的尸體),是前衛藝術語言和材料的一次突破和進展。這種說法總給人以欲蓋彌彰的感覺。因此,我更欣賞前衛藝術家兼策展人邱志杰的一種解釋,至少它更直截了當;后者認為,這類作品的出現,是對于“前幾年中國藝術界過于觀念化”,對“風行于藝術界的智力崇拜和極簡趣味的反動”,而“新的藝術實驗”強調的是“現場、感性”和“力度”,一句話,前衛藝術之所以選擇肉身材料,并非因為肉身材料從未被使用(我們知道,它已是一項歷史悠久的英國傳統),而是肉身材料較之其它材料,在追求特定效果時更為殊勝而已。值得指出的是,即便如此,它也不是一次藝術語言上的真正突破或進展,至少就前衛藝術的實踐而言,我們看不到作為這種突破之標志的技術上演進的必然性;而在邱志杰的例子上,我們同樣沒有發現后者所致力于“發動”的那種“觀念化”藝術和“極簡趣味”,有任何值得人們強力超越的杰作存在,因此,肉身現象最多算得上是一次順應潮流的改弦更張而已,而對某些人來說,脫下衣服露出身體,有時要比滿身披掛擺出架勢來,是顯得更“酷”更“狠”一些的。
一位前衛策展人把他對于肉身現象的辯護提高到方法論的高度,指出“肉身問題是中國藝術家從事藝術活動時經常使用的一個有別于‘西方’的工作方式”。這是一個值得認真回答的問題。不錯,在對待“身體”的態度上,中西思想確實存在著差異。西方哲學中的最高范疇,無論是Being(“是”或“存在”),Substance(“本質”或“實體”),還是Idea(“理式”或“觀念”)和Soul(“靈魂”),都具有脫離事物具體性的抽象和精神特征;而在中國哲學中,諸如“法身”,“本體”,“體用”等等的最高范疇,卻離不開具體的“身”和“體”,這意味著中國文化所理解的最高真理,具有身心合一、精神和物質融合無間的性質。道教的“性命雙修”,肉體的“長生不老”和“羽化成仙”,以及儒家的“萬物皆備于我”諸觀念,為這種身體觀提供了最充分的說明。它所采取的方法,常常是一種“減法”,即“損之又損,以至于無為,無為而無不為”,一直達到純真無偽的本源狀態。莊子在妻死之后鼓盆而歌,劉伶在酒醉之后裸裎賦詩的故事,是中國文化對待身體(尸體)的另外兩個著名的例子。但是無庸諱言,這種身體觀同時存在著蔑視技術的反智主義傾向,存在著過于信賴身體,過分強調原始、本源和自發狀態的問題。其隱含著的危險經常可見于中國文化抵御外患的時候,例如義和團式的企圖仰仗畫符念咒和“刀槍不入”的身體,去抵抗帝國主義的船堅炮利。如果中國的前衛藝術在此問題上以引經據典和反智主義為榮的話,那么憑他們的修養學識,我敢肯定,他們是不會超出義和團的水準的。
不過,義和團畢竟是以人民的“暴力”去抵抗帝國主義的“暴力”,是一項“以弱抗暴”的典型,這與中國前衛藝術的做法尚有不同。令我深感詫異的,是中國的前衛藝術表現出來的鮮明的“帝國主義”性質;他們所熱衷于展示的“暴力”傾向,幾乎無一不以“恃強凌弱”型取勝,針對著比他們更為弱小無助的對象,如動物和尸體,有時甚至是他們自己的身體。邱志杰在回答美國人對中國前衛藝術的“暴力”指控時,曾“機智”地以揭示美國人相同的文化“暴力”反唇相譏。然而在我看來,他的這種回答并未構成對于西方偏見的任何有效解構,因為這恰好證明了同一種帝國主義的邏輯,已在中西語境中暢行無阻的事實,其間并無值得夸耀的地方。現在看來,中國的前衛藝術之所以能在“暴力”的問題上沾沾自喜,說穿了,無非是他們認為,自己不但能夠緊跟老牌帝國主義國家前衛藝術的潮流,而且還能在展示“暴力”時,較之更勝一籌,做得更“殘酷”更“狠毒”,而且當然是在面對自己的同胞、甚至自己的時候。這種行徑雖然幾近青皮無賴,但還是頗有中國特色的,不知道是否應該也把它納入“區別于西方的工作方式”之一?
然而,如果我們稍稍留意一下英國前衛藝術家達米安•赫斯特(Damien Hirst)的作品,就不難發現,中國的前衛藝術與真正的“帝國主義”藝術的差異何在。這位在全世界風頭正健的藝術家,無論是他把一條14英尺長的虎鯨浸放在一個福爾馬林容器里,是把一頭牛橫切開儲存在12個箱子里,還是一件高達6米的人體解剖雕塑,其作品的總體風格,都致力于使一種帝國主義和殖民主義的殘暴與冷漠,與一種極度的美學上的崇高與恢弘融合起來,并借助于近乎完美的技術手段,形成了一種恰足以與“理性的冷漠”相匹配的“死亡的美感”,其間絕對排除了個人異想天開和恣意妄為的可能。無論作者的用意何在,他的作品讓人更多想起的并不是“維多利亞時代的田園牧歌”,而是“實驗室中進行的科學研究”和英國數百年的腐朽歷史,是它那假借著“理性”的名義進行的殖民統治,以及同時保持著的彬彬有禮的優雅外貌。在這里,意識形態、美學與技術手段,是高度地三位一體的。與之相比,中國的前衛藝術家是應該感到慚愧的。正是因為放棄了在思想、美學和技術上面的各種訴求,這才使得他們的身體,成為“帝國主義”意識形態暢行無阻的通道。
在我所接觸的前衛藝術作品中,唯一嘗試越出上述“帝國主義”邏輯的,似乎只有朱昱的作品《植皮》。我想以分析這件作品來結束這篇文章,來看一看前衛藝術唯一的一次追求意義的努力,如何導致一個相反的結果。
朱昱在《植皮》以前的作品,同樣充滿“帝國主義”的暴力,強行肢解和編排尸體使之服務于藝術家想象中的哲理(如《全部知識學的基礎》、《袖珍神學》),正如芝加哥大學的巫鴻教授分析的那樣,《植皮》則起源于一種“感情因素”,起源于藝術家對被自己破壞的尸體進行修補的欲望,也就是說,是對于自己的“帝國主義”行為的反省,以及補償的努力。朱昱最初的計劃,是親自動手割下自己的一塊皮,把它縫在一具尸體的傷口上。從心理學的意義上來說,這一行為兼有贖罪和自我懲罰的含義,說明了藝術家內心中“良知”的無意識覺醒——同時還說明了人類的“良知”是一種“感情因素”,起源于遠古時期人與自然關系的一種平衡,是不能被“理性因素”輕易地破壞的。此外,用活人身上的皮去修復尸體,是“強者”對“弱者”的俯就,它第一次顛覆了帝國主義“弱肉強食”的邏輯,也使藝術家第一次置身于創造新意義的前沿——但同時也使藝術家面臨著自我崩潰的危險。不久,上述“良知”便遭到了藝術家的懷疑。藝術家感到,在死人身上縫一塊活人的皮,“這種關系是不是太邏輯了,它里面是否有某種表演式的殉道主義精神,有舍身飼虎、割肉喂鷹(“喂鷹”為“貿鴿”之誤——筆者)的文化背景?”說“殉道主義”顯然是言過其實的,因為藝術家這么做的本來意圖不過是為求心安,它與薩埵太子不惜生命的崇高無關,那么為什么還要這么說呢?除非藝術家心目中本身即存有追求崇高的心理。換句話說,只有當藝術家背離了自己的初始感覺之時,他才會擔心別人的誤解。與其說是擔心別人的誤解,毋寧說更是擔心自己作品的力量和強度。因為一旦作品被納入到舍身飼虎的文化語境,那么與薩埵太子相比,讓皮與尸豈不顯得太小兒科,甚至太做作了嗎?因此必須中斷這種邏輯。于是,出于某種脆弱,出于害怕暴露自己的心理隱秘,尸體被“犧牲”掉了,換成一板隨處可覓的豬肉。到此為止,整件作品的意義發生了根本的逆轉,恰如巫鴻所說,“其結果是對整個行為實驗原定意義的取消。”不幸的是,在此巫鴻只說對了一半;問題在于,藝術家以取消這次實驗(追問新的意義)為代價,恢復了實驗之前的舊有價值。嚴格的說,這是一次失敗的實驗。豬肉的介入再次顛覆了被顛覆的價值,人對于尸體的負疚感再次被人對于豬肉的優越感所替代,于是——就象是一顆射向對象的子彈,在途中拐了個彎,變成了個飛去來器,回到了自己手里——,“帝國主義”的邏輯和舊有的等級制度,在嘗試被否定之后,又被牢靠地建立了起來。我們應該從這個角度去理解植皮于豬肉的“荒誕”,據藝術家自述,這種“荒誕”伴隨著“無比的興奮”,因為它重新確立了藝術家自我的富足和優越,尤其是在表現為一次豪華的“浪費”的時候。這大概就是為什么,藝術家在每一個來賓面前頻頻撩起衣襟,不惜露出肚皮的緣故。
由此可見,中國的前衛藝術距離真正的“前沿”,還有多少路。
作者:李軍,中央美術學院人文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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