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盛
青年雕塑家董書兵“懷胎”數(shù)年“生產(chǎn)”了一系列的孩子,并給他們起了名字,分別叫做《同一片藍天》、《同一首歌》和《計量》。從這些標題,人們似乎總能理性地把握作者想要表達的是什么意思。不過,看了這些作品后,這種流行歌曲化了的題目,總讓我覺得實在有點兒勉為其難,所以我就直接把它們叫做“董書兵的孩子們”。繼而我又想,“孩子們”又意味著什么呢?當然可以從很多角度來說。孩子們無疑是與我們這些成年人相比較而言的,是與我們成年人的年長、成熟,老練等等相比較而言的,從這個流俗的意義上講,“孩子們”又常常與不懂事、不成熟、幼稚相聯(lián)系的。更好聽的說法是,孩子們是祖國的花朵,是人類的未來,這當然不是孩子們的想法。我也不想說董書兵的作品是想表達或者表達了這樣一個宏大的主題。我更愿意把孩子們最真實的東西稱之為“天真”,天真就是自然的真實,與生俱來的真實,本來的真實。只有這個意義,能夠把他們或她們與我們這些所謂成熟老練的成年人區(qū)別開來,只有這個內(nèi)涵可以顯示孩子們最本真的存在。我想,也只有在這個意義上來談關(guān)于孩子們的雕塑才有意思一些。
當我寫下“雕塑天真”,并想用這幾個字來描述董書兵的系列作品的時候,我又犯難了。既然是“天真”,那就不是雕塑,天真怎么需要去雕塑呢?雕塑無論表現(xiàn)得怎樣的天真,都是人為的、造作的,既然是“雕塑”,那么也就不再“天真”。我們這些成年人就是被不斷地“雕”出來和“塑”出來的,正因為我們被不同的形式雕塑過,所以我們才不再“天真”,而變成了真正的人造物。人們喜歡天真歸根到底還是一種做作,哪一個成年人不想“雕塑”孩子?不急于把他們雕塑成大人呢?于是,我們看到,在人物雕像中,從古到今雖然也有不少孩子們的雕像,但總的來說,各種各樣的偉大人物雕塑多,它們甚至是人物雕塑的主體。為什么會這樣呢?因為通過他們的人生,通過他們所在的社會和歷史,他們已經(jīng)成為了“雕塑”,飽經(jīng)風霜有如凹凸不平的青銅紋飾,高尚純潔猶如精心雕琢的漢白玉。理所當然,他們就成為了雕塑的主要表現(xiàn)對象,成為了孩子們所謂健康成長的榜樣。
就“天真”而言,我們可以反過來說,孩子們的天真是大人們的榜樣。為什么不能雕刻孩子們的天真來感動我們這些成年人呢?作為雕塑家的董書兵也已經(jīng)不再是天真的了,因此,他要去發(fā)現(xiàn)一種天真。也許,董書兵這個系列作品是他自己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一個“發(fā)現(xiàn)”,在某種意義上,這個發(fā)現(xiàn)來自于他的“成熟”和不再天真。這不僅因為他成為了一個孩子的父親,還在于他從孩子身上發(fā)現(xiàn)了他早已失去的“天真”,發(fā)現(xiàn)了孩子天真里的那種難以言說的情緒和美,這是他身上沒有的,也是所有成人身上不可能再有的。也許更有意思的是,他還發(fā)現(xiàn)了哭著的孩子有著某種更值得表現(xiàn)的東西。我要強調(diào)一下,是“哭著”而不是“哭泣”,天真的孩子是“哭著”,只有不天真的成年人才“哭泣”。成年人的“哭泣”大概只有兩種,一種是真實的,它來自于種種不公平的社會“雕塑”和人生際遇,一種是做作的,在某種不得已的情況下他必須“哭泣”,不哭反而會被人認為不真實,這叫做“裝哭”,這兩種成年人的哭都絕不可能是天真的。只有天真的孩子的哭才是自然的、真實的,與生俱來的,是他或她自己在哭,在自然地哭。一個孩子來到人世間的第一個“語言表達”就是“哭”,“哭”就是他或她向我們表達的最原初的、最本真的語言,是我們所有人都經(jīng)歷過的原初語言,這是生命伊始必不可少的音符。聽到孩子們的第一個哭聲,我們感到高興,甚至充滿了幸福。
寫到這里,我想起了哲學家黑格爾的一段話。他說:“大體說來,兒童是最美的,一切個別特性在他們身上好像都還沉睡在未展開的幼芽里,還沒有什么狹隘的情欲在他們的心胸中激動,在兒童的還在變化的面貌上,還見不出成人的繁復意圖所造成的煩惱,但是兒童的活潑氣象盡管顯出一切的可能性,在他的這種天真中卻還缺乏較深刻的心靈的特征,還沒有現(xiàn)出心靈的深思遠慮,專心致志于重要目標的那種神情。”黑格爾這樣談?wù)搩和拿溃杂兴恼軐W理由,就天真而言,兒童是最美的,就所謂的深思熟慮來說,他更傾向于成年的心靈。不過,這位老練的哲學家還是把“最美”兩個字賦予了兒童。孩子之所以美,就在于他或她是天真的,沒有成年的情欲的激動,沒有成年的復雜的意圖。無論他們或她們的笑還是他們或她們的哭,都是那樣的真實,那樣的美,甚至可以說,他或她的哭更能讓我們發(fā)生興趣,更能讓我們產(chǎn)生美好的情感,產(chǎn)生愛憐。也許,董書兵的系列作品大多表現(xiàn)孩子們的哭,在很大程度上,就在于他的這樣一個發(fā)現(xiàn),來自于他的這種興趣、情感和愛憐的投射,來自于對黑格爾所說的孩子身上的“活潑氣象”和“天真”的某種美學感悟。
為什么要把孩子們的哭做成雕塑呢?面對面地看著孩子們哭不更直接?從董書兵的作品中,我們還可以看出他對孩子們的哭有一種特別的迷戀,一種特別的興奮感,甚至給人一種他就是要讓孩子們哭的感覺。大概是這樣一種“情欲”的“激動”讓他創(chuàng)作了這些作品。你看那倒立著孩子,為什么要倒著并且讓他哭呢?大概他是想把生命誕生的一刻用藝術(shù)的形式凝固下來,讓生命的第一個音符以一種無言的形式定格下來。你看那個在搖籃里放聲大哭的孩子,還有那抖動著小腳和小手哭著的孩子,以及那個放在計量器上被“計量”的哭著孩子。為什么都讓它們哭呢?我想他這樣做,并不是因為他認為哭比笑好,而是因為他對哭的特殊的迷戀和特別的情感。尤其是,董書兵這些作品的或多或少的變形處理,或多或少的夸張手法,甚至是似乎故意讓孩子“哭”的置放方式,總讓人感覺到他對孩子們這種特殊情緒表現(xiàn)方式有一種難以言明的固戀,不把它表達出來他就難受。
或許,正是這樣固戀,甚至那種讓人感到有點“虐待式”的固戀,讓董書兵找到了一種新的雕塑題材,一種新的表現(xiàn)孩子們的方式。也許更重要的是,他嘗試了一種新的詮釋孩子們的天真的角度,用雕塑的藝術(shù)形式,凝固生命誕生和成長過程中的瞬間,那種不斷勾起了你的回憶、你的想象、你的愛戀、你的期盼的瞬間,他們或她們的天真的生命是那樣的值得雕塑,看到他們或她們,不管他們或她們是笑還是哭,他們或她們就將成為你的人生、你的生命的一部分,甚或比你自己的生命更重要。他們或她們笑的時候,你只有一種答案:孩子很好!他高興你也高興,沒有更多的可解釋的東西。然而,他們或她們哭著的時候,你就必須以多種方式來猜測他們?yōu)槭裁纯蕖:⒆觽兊目蘩镞叄N含著比笑更多的謎,更多的情感,他們或她們變成雕塑后,人們?nèi)匀粫粩嗟靥岢鲞@樣的問題:他們或她們?yōu)槭裁纯蓿繉τ诤⒆觽兒臀覀冞@些成年人來說,“哭”更是一個讓人們感動和牽掛的“謎”,用雕塑定格下來,就成為了一種充滿了豐富情感的美麗。我不知道,董書兵的作品是否有這么一層含義?應(yīng)該說這不過是我的一種解讀。
作者單位:李建盛 北京社會科學院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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