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逸飛

潯陽遺韻(油畫)陳逸飛
晚清劉熙載在《藝概》中,以一個“飛”字概括莊子汪洋恣肆奇詭浪漫的文風。我也用一個“飛”字來概括陳逸飛的藝術和人生。確實,我們大家已經習慣叫他“逸飛”。他的一生,已經在中國藝術的天空里留下了永恒的“飛”過的痕跡。不同的是,莊子飛在一個古典而詩意的時代,逸飛飛在一個多變而功利的時代。另外,逸飛雖然是個寫實的畫家,但他骨子里一直懷著“飛”的詩意與夢想。2005年4月10日,逸飛作為一個藝術家,以59歲的英年,以一個美麗而凄婉的決絕姿態,不無飄逸地、永遠地,飛了。他飛到了哪里?是那個星光閃爍白云飄渺的天堂嗎?
逸飛飛了,他留下了很多。有他的藝術,有他的人生,有他的產業,還有對他的評說、注解、猜測,當然還有鮮花和淚水,還有文藝界那么多或近或遠的朋友的牽掛,還有他身后依然轟動、依然天價的拍賣。當然這所有的一切都和他的名字有關,但也和他的存在無關。因為他的肉身已經消失在我們每個人都會消失其中的那個茫茫的虛無之中了,在他如日中天聲名顯赫的時候。
逸飛是個說話細聲慢氣、極文靜的人。但逸飛又是一個在藝術的汪洋大海上航行,不斷開辟著自己新的航道,充滿著傳奇和故事的藝術家。我想,他在藝術上經歷的驚濤駭浪和他內心所闖過的激流險灘一樣多。逸飛生前是個明星式的人物,太多太多的光環籠罩著他的生活。同時,他又像居中的恒星,把那么多行星和衛星吸引到自己的周圍。用今天的話說,他有無數的“粉絲”。作為一個藝術家,他那么長久地生活在媒體的閃光燈下,他的一舉一動都會引起媒體和公眾的騷動,他實在是個太有魅力的人物。我一直遠遠地看著他。我想,他其實是很累很累的。
前些日子,我出席逸飛去世3周年在泰康路他生前工作過的地方舉辦的一個追思會。長長的方桌上點著一盞盞白色的蠟燭。燭光搖曳,沒有張揚,人不很多。他的太太臉色蒼白,神情肅穆,一襲黑衣靜靜地坐在那兒。人們慢慢地訴說著曾經的逸飛,那樣的寧靜、平常。我認為,天堂里的逸飛會喜歡的。太熱鬧的藝術,總讓人有點說不出來的味道。
討論中國當代油畫,尤其是研究上海的油畫史,陳逸飛是個你即使閉著眼睛也繞不過去的龐然大物,一個走進歷史,在當代中國油畫史大墻上刻下自己深深印記的大油畫家。
逸飛是個既有扎實藝術功底又有敏慧藝術才氣的畫家。他的功底不僅表現在他堅實的寫實本領,他對造型結構的把握,對光線明暗的處理,對三度空間色彩變化的感覺,尤其是他對宏大場面的組織調度,不僅在同代油畫家中,即使放在其前后的大批油畫家中,都堪稱人中翹楚。在藝術世界中,往往有功力者缺才氣,才氣橫溢者怕艱苦。他是那種能用天才想象將技巧調動起來,服務于畫面和人物的藝術家,而且他真的努力用功。這使他很早就從同輩畫家中脫穎而出,成為中國油畫界最早成名的精英人物,深刻影響了其同時代前后左右的一大批油畫家。如陳丹青在陳逸飛去世后就曾回憶過當年受益于陳逸飛油畫藝術的情景。
逸飛是個始終站在時代潮頭引領藝術潮流的藝術家。他從事油畫藝術的30年,正是我們生活的國家和世界斗轉星移,經歷多次空前深刻而復雜歷史巨變的時代。在最革命最狂熱的年代里,他創作了《毛主席的紅衛兵金訓華》(1969年),《黃河頌》(1972年)、《開路先鋒》(1972年)。這些作品在一片亢奮昂揚的“紅海洋”中,以其獨有的“革命的抒情性”,給當時的中國油畫界帶來了一股清新脫俗的風。在粉碎“四人幫”,解放思想,全民族陷入歷史的沉思反省之際,他又接連創作了《占領總統府》(1976年)和《踱步》(1979年)。前者以其高視點構圖一覽眾山的氣魄,將解放軍戰士把勝利紅旗插上總統府的莊嚴歷史瞬間展示得瑰麗而生動,人物與場景渾然一體,從而成為上世紀50年代后革命歷史題材美術創作的巔峰和壓卷之作,被陳列在中國人民革命軍事博物館最顯赫的位置。后者以一個踱步沉思在歷史風云前的年輕人形象,隱喻當時一代年輕人的迷惘、反思和求索的思想歷程。
80年代逸飛赴美深造。他是大洋彼岸最早從困厄中擺脫出來的中國畫家。他的聰明和懷鄉情緒,使他獨具慧眼地發現了江南水鄉的繪畫價值,引發他創作了《橋》(1984年)、《雙橋》(1985年)。江南水鄉歷來是傳統中國畫的世襲領地,現在逸飛用油畫再現了不同于國畫的江南的色彩和肌理。他的才華深為石油大亨哈默博士所激賞。哈默博士訪華又把自己收藏的《雙橋》轉贈給鄧小平同志。一時間在中國社會引起巨大轟動。這樣,即使人在異國他鄉,逸飛依然引領了中國內地的油畫潮流。江南水鄉由此成為畫家、畫商、畫廊熱捧的題材,直到今天依然“高燒”不退。
90年代中國美術漸漸進入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商業時代。在這個令許多畫家困惑失落一時無所適從的時代,逸飛依然如魚得水、游刃有余。他先后創作了《潯陽遺韻》(1991年)、《罌粟花》(1991年)、上海舊夢系列《黃金歲月》(1993年)、《玉堂春暖》(1993年)。這些作品將倫勃朗強烈明暗對比的光影關系處理手法,大膽地運用到身著清末民初服飾的“新式仕女”身上,運用到舊上海聽戲,搓麻將的日常生活場景中。畫面中流溢著一派迷濛、幽怨的氣息,通體散發著夢幻一般的懷舊情調。在生活突飛猛進,人們開始失落往昔時光、陷入傷感之際,逸飛又開創了一個新的題材表現領域。他用油畫筆唱開了憂傷唯美的懷舊金曲。30多年來,逸飛永遠是油畫領地里的成功者。我一直無法明白,是幸運女神一直眷顧著他,還是他始終不渝地追求著幸運女神。我也一直無法明白,這對于逸飛油畫藝術的發展是得大于失還是失大于得。
逸飛是精明的,逸飛是敏感的。他總能那么聰明地捕捉到時代風向的即將轉向,迅即用自己的藝術引領這種時風的變化。在時代和藝術和文化對應關系的感應上,逸飛是充分、絕對上海的、海派的。他的這種精明和精準,大約只有文學界的才子余秋雨才能與之匹配。當然,逸飛每一次畫風和題材的轉變,都會引來一大批跟風者。對于他的大批追隨者,我想到一句話:“我播下的是龍種,收獲的卻是跳蚤。”因為幾乎所有的追隨者都不具備逸飛的天賦和素質。這不僅在于,逸飛實在太聰明了,更在于逸飛油畫中始終有一種自青年時代就有的略帶女性化的抒情和詩性的品質。
逸飛是當今中國作品價格最昂貴的畫家之一。他的作品在美術市場所向披靡。其價位總是在拍賣市場創造著新的紀錄,然后又被自己的作品打破自己的紀錄,成為中國美術市場最受追捧的油畫家,成為家喻戶曉、雅俗共賞的油畫明星。
最后,逸飛是個雄心勃勃、大包大攬的藝術家。他太有才了。他四面出擊,畫畫、拍電影、做服裝、辦雜志、開企業……最后他沒有倒在油畫架前,而是頹然累倒在富陽《理發師》的攝影機下。
唉,好端端的一個逸飛,飛了。飛進了歷史的天空。飛去的逸飛在朋友中和美術界留下了一陣輕輕的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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