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蔡國強再一次制造了29個腳印,這次是在紙上,拿火藥炸出來。
8月12日,奧運會開幕的第四天,蔡國強回到他的家鄉泉州,在泉州晚報社的一樓大廳里,一幅鋪在地上的長卷被人們圍得密不透風。蔡國強讓人們退后,他俯身燃著打火機,打了兩下才著,點了火藥的引信。火藥急速燃燒,帶著熱量從大廳的一頭躥到另外一頭,轉個角又回來一些才滅掉。大廳里煙塵滾滾,大約半小時后嗆人的味道才慢慢散去。
長卷上覆蓋的紙板拿掉,腳印浮現,走過了天安門、人民大會堂還有天壇,這可以看作是“大腳印”的火藥版本,火藥草圖《歷史足跡:為北京奧運作的計劃》長33米,寬4米,是蔡國強至今創作過的最長的草圖。再過一個星期,這張火藥草圖將出現在中國美術館他的個人回顧展上,展覽從美國紐約古根海姆博物館來到中國美術館,并將于2009年春轉到西班牙比爾堡古根海姆博物館。因此,如這張草圖所濃縮的,蔡國強在8月的中國享受的是雙重榮耀。
泡在北京做奧運兩年多,蔡國強索性在老城區買了個四合院。沙灘北大紅樓對面的巷子里,為迎接奧運家家門口都國旗飄飄,蔡國強家的院門口也掛著一面大的。在開幕式之后的少許閑暇里,他近中午才起,慢條斯理吃一碗細面條,不到5歲的小女兒從美國回來時間不長,大概受開幕式升旗儀式的影響,在院子里興奮地學著解放軍敬禮走正步。
奧運會開閉幕式和核心創意成員、奧運會視覺特效藝術總設計蔡國強在奧運會上既負責焰火部分的設計,也負責火炬點燃部分的設計。當大腳印出現在天空中,蔡國強“莫名其妙地有一點偉大感,也有民族的自豪感”,對這個腳印的詮釋是豐富的:是民族歷史的腳印,從北京中軸線上延伸出來,既包含著北京申奧的漫長歷程,又呈現了第29屆奧運會的主題。在鳥巢里,蔡國強的感覺更復雜,他覺得咚咚咚邁來的,其實也是自己做奧運一路過來的腳印。
至于開幕式上使用錄像來展示大腳印被指責“造假”,蔡國強說,是考慮各種因素下的決定,尤其是擔心當晚陰天影響到實拍效果,影響到直播的效果和藝術家創意的展示。“這種大型晚會活動一定要保證萬無一失,保證達到轉播的完美效果,所以我們使用了以前經過藝術家修補過的彩排錄像素材。”他不能認同被稱為“造假”,因為當時這么多北京市民都見證了大腳印從天空走過,而許多電視臺、攝影師的現場記錄也證明了這一點。
最“矯情”的一次點火
南方周末:開幕式你是在哪里看的?
蔡國強:我在控制室、張藝謀的指揮臺和天氣預報的辦公室之間跑來跑去。天氣非常重要,下雨影響到的不是焰火,是點火。當時我們面臨的一個比較重要的決定是李寧點火的那個槽什么時候放下來,因為它很容易燒著,所以要防火,不能讓焰火把它點著了。當時氣象方面在打炮彈人工驅雨,后來我看報道才知道,炮彈從6點多一直打到晚上12點,打了一千多個彈,開始說石景山有一個云團會飄到鳥巢這邊來下雨,后來給打下來了。不過這也是天氣幫忙,云層要是厚一點也沒辦法。我們中間有一陣已經準備好要給運動員發雨衣,但一萬多件雨衣發起來是不得了的事情,因為運動員的身體是最重要的,他們來北京是為了比賽拿金牌,不是來看唱歌跳舞的。
南方周末:你在火炬點火和放巨人腳印的時候緊張嗎?
蔡國強:放腳印我不是很緊張,因為之前我們做了好幾次演練。腳印出來的時候我感到很興奮,莫名其妙的有一點偉大感,也有民族的自豪感。這個腳印是我們民族歷史的腳印,從北京中軸線上延伸出來的民族歷史,包含著北京申奧的漫長歷程,又呈現了奧運國際的主題,因為29屆嘛,其實也是我自己做奧運一步步做過來的腳印。這個創意2005年提出的時候就得到了奧組委的肯定,幾次向中央最高領導匯報的時候也得到了他們的肯定。腳印最早想得多一些,但安保問題比較大,因為一路在馬路上動用這么多大炮,會有安全隱患,中軸線上一是人口多,二是文物多,也有加油站和醫院,所以后來削減到29個,這樣就增加了安保的控制性,技術方面我們也進行了改進,我們把腳印增長到了150米,發射點少了腳印就變得更大了。
南方周末:那么讓你有壓力的還是火炬點火。
蔡國強:是啊,焰火放不好關系好壞,但火炬點不著則關系成敗。開幕式前3個小時,我還接到了開閉幕式部部長張和平的一個電話:“老蔡,你確定晚上點火沒問題嗎?”我向他簡單解釋了所有準備工作,這些情況包括:如果李寧吊上去的過程中卡在半空怎么辦?李寧在鳥巢上空跑,是有個車在上面帶動的,如果這個車停了,既不能前也不能后怎么辦?如果李寧費了半天勁點不著火炬怎么辦……保證無論有什么意外,火炬總會點起來的。
點火牽涉到八個部門,首先主火炬臺要立起來,它原來是藏著的,我們要確定不管什么狀態最后都要把它立起來,即使停電也是;要把李寧吊起來,車要能推得動,不能卡,速度要和錄像的速度保持一致,均勻前進;錄像也要能放起來,要不然就白跑了。畫卷的創意從開幕式一開始保持到結束,是中國人在訴說一幅歷史的畫卷,包括展現火炬傳遞時候的辛酸和榮耀。
南方周末:好像沒有辛酸,只有榮耀啊。
蔡國強:這就靠自己去體會了……這就是國家作品和藝術家作品的不同。藝術家作品是要保持真實,而國家作品則要考慮到坐在現場的其他國家領導人的感受,運動員也在場,有些東西就沒有必要說那么多了。還要考慮音樂和燈光,八個部門都要考慮這些問題。它是世界上最復雜、最“矯情”的一次點火了。
南方周末:矯情?
蔡國強:當然在我的詞匯里,“矯情”的意思是好的意思了,我喜歡用貶義詞說話,就是喜歡不要太嚴肅,要放松一點。就像藝謀說的,我們是用情感點火,大家可以看到努力、奮進的過程。
南方周末:那個拉著李寧的車完全是電腦控制嗎?
蔡國強:是電腦控制,但是為了防止它出故障下面也有人在跑,一旦電腦出現了問題,就有大概八個人推著這個車跑,他們這樣推著跑一圈很累,跑完以后就得休息45分鐘,排練的時候試過。
一個月左右的排練時間,李寧幾乎每天都來。我們開始是在外地工廠試驗點火材料,試驗的時候都是由我來點火的,只有我檢驗證明是安全的材料我們才運到場內來。
南方周末:你手上這一塊是怎么回事?
蔡國強:就是試驗的時候給燒了一下。我給李寧講點火,上去要發生什么樣的情況,他都很認真地聽,非常冷靜,聽完就安心了。不過被火燒的事情沒有跟他說。火噴出向前的時候,朝后有動力,我就是被這個動力打到的,后來我們在點火槽上加了兩層擋板,又加網,一定要讓火燒到里面,讓火焰不管是向前還是向上都不會燒到他身上,我們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好了,所以沒有跟他說。
李寧需要我講解得很細。他很認真地問了我,要點多久火才能燒起來,燒起來的時候會不會迅速看到,火炬拿開后,火多長時間燒進去。
我們設計的是有一段慢慢燃燒的過程,剛開始是一秒一米,后來是一秒五米到六米,接下來就是一秒二十米的速度“嘩”地燒起來。后面這個火藥動力很大的,而且我們也把材料拿給他看了,是透明的膜,因為要讓他看到點火的時候點在哪里,那一塊是像塑料一樣的,以前是用在火箭發射上的,它的優點是無煙無毒,下雨也不怕,是防水的,但是缺點是燃燒起來比較慢。我們在膜里面要加好幾條無煙發射藥,通過調制配方,使燃燒速度能夠越來越快。我只是提創意和要求,具體的配方由專家來研究開發。
南方周末:很多人在李寧點火之后都紛紛在問火是不是把李寧燒著了?火看起來很兇猛。
蔡國強:一定要兇猛!這么多棒傳來的火炬,又在鳥巢上方跑了三分鐘那么久,好不容易到了這個地方,應該有一種爆發力。點火時刻是很多個指令同時下,一個是陳維亞,李寧帶著耳麥,他要給李寧下指令“點”,李寧才能去點,同時我們還有遙控電子點火裝置,如果李寧點不好的話就用這個裝置。這是以防萬一。等燒到了燃氣材料的部分,火才算點著,所以燃氣公司的人要看到我的火上去之后同時開瓦斯,把瓦斯點著,所以現場是一大群大男人在那邊分秒必爭地盯著。
南方周末:你剛才用的這個詞“我的火”非常有意思,雖然看起來這是一個一氣呵成的過程,但實施上分成了幾個部分,火炬的火,“你的火”——也就是傳送的火,最后是燃氣的火。
蔡國強:而且這幾部分的火焰看上去顏色都要很像,我們現在呈現的顏色完全一模一樣。我自己作為第190棒火炬手在北京參加了火炬傳遞,跑那天我最大的體會是,這個火是千山萬水從希臘送到北京來的。此時此刻它到李寧的手上,我不能讓它點不著,所以我跟張藝謀說我會盡量讓李寧點,折騰一會兒也沒關系。張藝謀說,那就10秒,如果他還點不著,你就下手。但我肯定是會撐過10秒,即使有個掙扎過程,也要讓人看到點火也不是那么簡單的,最終點起來時候很有快感。李寧點火炬的狀態很穩健,沒有搖搖晃晃,我沒有數那個時間,大概是過了有五六秒,上面有人觀察告訴我消息,所以我知道應該會點著的。我一直在那憋著。
南方周末:是不是心里數著再過四秒就得用遙控?
蔡國強:我不會去數秒,我永遠看感覺。就是在等待,把自己當成觀眾,我的感受和觀眾一模一樣。
把納稅人的錢用得更正確一點
南方周末:你和張藝謀之間的配合是怎樣的?
蔡國強:2004年張藝謀去紐約,到我工作室來,跟我說奧運我們一起來搞。2005年我們都在競標,他有他的團隊,我們也做了一個藝術家創意團隊。后來張藝謀拿到開幕式之后,又成立了一個以他為首的創意團隊,我們會就各種事情進行爭論,當然最后還是張藝謀決定,我覺得一個晚會應該突出一個人的品位,形成一個風格,不能雜。我們出謀劃策說了很多世界藝術的觀念、多媒體技術的用法,還有行為藝術等等,使我們的演出有很多現代藝術的元素,像那個從平面里拿出來的五環、和平鴿、大腳印、運動員踩出來的畫等等,讓一萬多名運動員參與繪畫的過程,都是從現代藝術學習的,一個行為、一個觀念可以帶來詮釋晚會主題的新鮮角度。張藝謀很聰明很容易接受新鮮事物,給他介紹什么新的東西,他很快就能理解是怎么回事。
南方周末:你也是世界知名的藝術家,你們的合作可以達到很默契嗎?
蔡國強:我很清楚我的目的是什么,從開始我們就明確提出來我們不參加總導演的競標,我們只是來幫助總導演提高晚會的藝術性、現代性和國際性。以前和其他人做活動都是以我這個藝術家為中心,比如我一個人的回顧展,美術館的好幾百個工作人員就要為了它工作好長時間。但在奧運這件事情上,我是支持由張藝謀一個人來拍板,一個風格。
南方周末:你對開幕式評價如何?
蔡國強:評價會有變化,因為我們一步步過來,知道以前有哪些亮點,哪些可能更好,哪些有可能改了不如以前了,所以比較會緬懷過去。但是觀眾進場以后,那個時刻就會想到這就是真實的存在,會承認這個現實,我自己會被人們感動,改變對過去的看法,想到可能現在的才是對的,因為人們都那么喜歡。人們是靠忘記回憶來保護自己的,不大會忘記過去的人是比較痛苦無聊的,哈哈,當然這是說嚴重了。
南方周末:可能有些人也會有不同的看法。
蔡國強:不僅是其他人,我們自己都對開幕式有不同看法。不過蓋個虛的大帽子是沒有用的,還是要回到事物本身,奧運會開幕式,它的意義是什么,這是個什么樣的舞臺?不要先批評說,蔡國強為什么可以在西班牙中午12點炸出一個黑色的彩虹,可以每天中午在紐約大都會博物館炸出一朵黑云,給“9·11”后的城市一個陰影,奧運會開幕式為什么不做這些而去做腳印呢?首先要承認,奧運會是不一樣的,你可以選擇根本不做,但如果你要做,就要恰到好處,這是前提;其次始終都要記得既要表現中國的古代文化,又要現代,還有對一些世界基本主題的關懷,比如地球一家、和平、夢想等等如何去展示;之后還要考慮到有四十幾億觀眾,不同年齡、不同種族……這件工作的魅力在于它是很難搞、很危險的,可能搞了一個晚上,最后跟藝術沒有任何關系。
我這樣的藝術家等于是“自投羅網”,來為國家做貢獻,有人問我所謂的愛國對我意味著什么,我第一個想到的是享受,我挺享受能給國家出一點力的幸福感。假如當奧運在北京舉辦,我是在外國某個國家美術館給我租的高級飯店里蹺著二郎腿看奧運會品頭論足,說怎樣做更棒,我會感到這是一個比較寂寞和傷感的事情。所以做奧運是一種享受,雖然其實很難受,過程很折磨。
南方周末:如果有人說你風涼話,說你調門太高了,你怎么看?
蔡國強:我其實“前科”很多了,在外國也會跟其他國家政府合作,也不是只有中國政府。我也和很多地方的民眾走得很近,這并不等于沒有主見或者被人當工具利用。比如說這個開幕式用的是納稅人的錢,你的參與至少能把這筆錢用得更正確更光芒一點。我本來也把盛典當作一個藝術主題在研究,中國美術館的展覽一個展廳做的就是盛典。
南方周末:但參與盛典是否是距離你的藝術最遠的一種活動?比如焰火,其實像迪士尼這樣的地方做出來的焰火也非常漂亮,盡管設計者也許沒有藝術家身份。
蔡國強:做這種盛典確實距離我自己的藝術創作有一點兒遠,但是我的焰火肯定比迪士尼的焰火更有藝術性。我的焰火的設計、造型是能帶動主題的,比如說最后放和平鴿的儀式,鳥巢的東西兩側是高出來的,就像翅膀;還有國旗升起來的時候,我們采用了紅、黃這國旗上的兩色牡丹禮花彈,沿著龍形水泵上的22個燃放陣地速跑,展現跨度長達3.5公里的巨龍奔騰。更別說大腳印,在一分鐘穿過這個城市,即使不去說它表現什么,甚至就可以把它當作一個景觀藝術、觀念藝術,或者西方說的大地藝術。大家會問為什么要在奧運會做,但是想想這平時能做嗎?這都不能說是完全無觀念的。它既然是觀念的,就會跟那個時刻發生特定的關系。
多媒體是冷的,一定要有人
南方周末:你以前經常強調藝術可以亂搞,但這次你沒說亂搞,只說是難搞。
蔡國強:這次確實是不能亂搞,不過我以前說“藝術亂搞”也不是把事情搞混亂的意思,而是說,不要把事情都想出一個偉大的意義再做,有時候不偉大反而會真實。這樣的理念也會對開幕式有意義,小女孩《歌唱祖國》,就是故意不用一個偉大的、主流的方法來處理,而是用比較親和的方式,把鏡頭切到一個普通的中國人那里。整個晚會也有這方面的閃光點。你不能說,為什么沒有從頭到尾都體現親和。畢竟這是盛典,要能登上大雅之堂,全部靠觀念是撐不住的,多媒體是冷的,一定要有人,人本身就產生能量,人的肌體、聲響、氣味是最敏感的,這一點是晚會不能離開的基本法則。
南方周末:有人覺得下半場悶一些。
蔡國強:這是藝術界的看法,也許外國人看起來就感到下半場很有人氣,又是打太極,又是做鳥巢,是他們國家的文化很難達到的能量,就算是團體操,我覺得開幕式也把這個東西往前推了一步。很長時間我們不想碰太極,可能覺得它是一個沒有創造意義的符號,但是后來每一次彩排在現場看,我想如果我們要向世界傳遞中國人的精神的話,不一定用新招,舊招能傳遞精神也很好。通過這么多人打太極,表達對生命和大自然的歌頌。打太極時有一群小孩子在畫畫,這是張藝謀的創意,想兩種空間同時進行的。我希望大家知道這群人還是在考慮藝術,而不是在拍馬屁、歌功頌德、搞人海戰術,兩年多的時間還是認真在想事情。
南方周末:政治意志會對創作產生很大影響嗎?
蔡國強:這在哪個國家都一樣的,這不光來自北京市政府或者中央,也可能來自國際奧委會,有時候甚至來自我們內心。國家更開放了,我們自己也要更開放起來,我們也是在這個體制下的,如果說國家有問題,那么我們自己每個人也有問題,不要把問題都推到他者。
藝術家可以把遇到的問題推給體制,尤其在我們國家,似乎領導和體制可以替我們扛著,藝術家做得好,可以說我們有創意,做得不好,就說領導、體制怎樣造成干擾。我感到這是一個問題,這樣下去是不行的,這個國家需要你去改變,國家需要你來改變,領導需要你去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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