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日開幕的天安時間當代藝術中心只是即將慢慢浮出水面的前門23號的一部分。曾經作為上海外灘復興者、一手策劃了外灘3號的李景漢出任執行董事長,而擔任過外灘3號滬申畫廊藝術總監的翁菱,也作為天安時間當代藝術中心的策劃總監。開幕展看來別有意味。
這個被叫做 “我們在哪里”的藝術展旨在向發展了不到20年、但到處是繁榮與虛妄相交織的國內當代藝術發問。當藝術家們以自己的作品對問題做答之時,無獨有偶,前門南側的大規模的改造仍然在繼續。
2008年6月9日,從昌平來北京看女兒的張大爺特地到了前門。這里仍然是一個被藍色的鐵皮包圍著的大工地,幾個方便運輸的大門有保安把著,為了往里看,好奇的人們到門的另一側把藍鐵皮給掰彎了,從那個不規則的缺口中看著已經著完顏色的五牌樓,掛起了紅色糖葫蘆燈的前門大街……張大爺拉著邊上的保安問,電視新聞上說5月1號就開街了嗎,不讓咱進去看看嗎?保安說:“看您說的,電視也有報錯的時候啊。開街早著呢,里面除了房子啥都沒有。這些房子就像要出來逛街的女人,不是也得涂脂抹粉嗎?”
張大爺又左右瞅了瞅,帶著遺憾離開了。
包括前門大街在內的前門地區,由于靠天子腳下,幾百年來一直是“老北京”的歷史、文化和藝術中心,它東側是鮮魚口,西側大柵欄靠三縱九橫的胡同形成緊密路網,在漫長的歷史年代中孕育出以商業和娛樂為主的、地道的北京城市文化風情。可以這么說,在北京,如果人們在心理上都存在著一個天安門的話,也都會有一個前門。
但是如今,前門在哪里?
前門23號
李景漢可能并未意識到自己的前門23號無意中成為前門地區改造之后首個亮相的項目。繼畫廊開幕之后,提供法餐的布魯宮也開幕了,在見到我之前,他正和工匠討論餐廳中一個用來做擺設的柜子。他敘述在最早接觸前門項目時候的激動:“我2003年就開始談前門的事情,這個位置太重要了,北京的外灘實際上就是天安門,而前門可以說是中心的中心。其實我一直想要到北京做事情,論對當代藝術水平概念的理解和深度,理所當然還是北京。北京在現在的重要性還在于它是中國最重要的政治、文化、金融中心——這個中心不是上海,是北京。你要在北京做成這件事,那就是真成功了,而上海很容易?!?/P>
李景漢曾經掀起了外灘的改造風潮。當他采用了一種國際上比較常見的形式,將外灘3號保持外觀、內部重新裝修推出之時,他也將整個3號做了周密的策劃:阿瑪尼在中國的首家旗艦店、2002年上海雙年展的策展人翁菱打理的滬申畫廊、由米其林名廚掌印的餐廳等,雖然價格不菲,但來過的人似乎都觸碰到了外灘十里洋場的奢華。之后,和3號極相似的外灘6號、18號紛紛亮相,但再也沒有哪一個超過3號。
對于前門23號,他的概念和外灘3號不同。他解釋說:“外灘3號雖然有一個畫廊,但是有時候可能你進來15分鐘就看完了,即使你想留也留不下來。但是23號不同,它的內里不是被動、靜態的地方,它是一個藝術空間,你可以看看畫、在小劇場看戲、上網、去書吧看書、和朋友聊天、聽講座,它就變成了一個以藝術帶動的文化場所?!?/P>
把前門23號落實下來并不容易,取得租賃權的談判持續了2年。從2005年4月開始精心修繕。但是即便到現在,埋在地下的小劇場、日餐廳等的修繕工程都還未結束。
李景漢一再強調 “市中心”的概念。他說:“我到過的城市中,除非是邁阿密那種地方,最熱鬧的地方一定在市中心,文化中心也一定在市中心。它是大都市的核心,能反映城市的動態?!边@不僅給了他信心,也令他始終能心平氣和地去達到他想達到的品質。
改造還是不改造?
前門23號不過是前門改造的一角。
事實上,前門大街的改造的聲音早在20世紀末就開始。
2003年,根據《前門地區修繕整治總體規劃方案》,規定繼續以微循環方式對前門地區進行修繕。這個方案還包括“2004年啟動對前門大街東側路拆遷,并繼續以微循環的方式對前門地區進行修繕,也就是將該地區剩下的近500戶居民用房騰空,再對房屋進行修繕,整體保護該地區的胡同肌理”。
中國考古協會會長徐萍芳作為北京市政府2004年正式聘請的10位北京歷史文化名城保護專家顧問組成員之一,責任是為北京舊城的所有城市建設工程提供論證,并制定論證程序。
徐萍芳回憶道:“《總規》下來以前,2003年我們就論證過好幾次前門大街,當時就找了北京市政府聘請的10個人。我們的意見就是不動。”前門地區的改造和前門大街得一步一步走,不可能一次都實現了。“保護舊城風貌和前門買賣做得成與否、里邊居住的胡同民房的拆除,這是兩碼事?!?/P>
2008年6月,前門大街開街在即,北京市副市長陳剛邀請徐萍芳、謝辰生、傅熹年再次到前門大街提提意見。隨行的還有市規委的主任和崇文區區長。
在這些老專家眼中,前門大街是巨變。徐萍芳說:“路一加寬,前門五牌樓小了。而且是越靠近珠市口蓋得越不像,往珠市口以南就稀里糊涂,全是新的啦。原來我們說整個前門大街不必這么拆,它是歷史發展的一個過程,是什么就是什么。現在拆光另蓋,還說是按著老照片蓋的。原來東西在那兒擺著,干嘛拆了照著照片蓋呢,憑什么呢?現在生米做成熟飯了。”
副市長問專家們怎么辦,“我們當場就跟副市長說清楚了?,F在就是蓋了個樓子出來。前門大街在城市發展過程中是鋪面房,各蓋各的,沒有一個統一施工。你按圖紙統一施工蓋出來就假。最大的問題是,好比現在的前門大街,里邊房子蓋起來了,就算是按老照片蓋的,但是人家是商業區,前面人家有招牌有幌子有牌樓的,當時看并不是這個樣子。”他還記得鮮魚口南邊的餑餑鋪(糕點鋪)正明齋前門過去用木頭弄了一個門臉呢,現在只有一灰樓。
老先生說急了,但房子蓋出來你再拆怎么浪費得起?
“我說大街寬了,沒這么寬。中間加鐺鐺車也增加不了風貌。再者,把故宮消防缸放前門大街擺上來了,拿這兒來也當消防的也還可以。但消防缸里邊種上樹了,哪有那么大花盆?”
“另一個是路燈,前門大街本來就沒路燈,怎么解決可以商量。但是現在弄成了糖葫蘆、鳥籠子、風箏,弄鳥籠子說是北京人愛養鳥。我說中國燈不能這樣,有路燈是民國后的事,還是從外國引進的。如果裝上上世紀的老路燈,那也還行?!?/P>
“而且,前門大街不是公園。弄凳子也行,以前鋪子里都是大條凳。你如果放上石鼓,這是國家用來刻國家紀事大典的,很嚴肅的,你不能放大街上。最早的石鼓是故宮里傳下來的,坐屁股下面不斯文掃地嗎?而且還挺大。垃圾箱是仿大門口抱虎石的,不倫不類。這腦子里沒有歷史沒有文化,都在畫畫呢?!?/P>
徐萍芳說:“陳剛和我們三人的意見都是一樣,堅持一定要改。”
斡旋
2007年3月,SOHO中國花費近54億人民幣取得前門大街開發權,5月,前門在相對漫長的空地等待之后,一場再造前門的工程開始進行。
SOHO中國找到了包括韓國建筑師承孝相,在上海正火的美國建筑師BenWood,在英國的非洲時尚建筑師DavidAdjaye,美國麻省理工建筑系系主任、中國非常建筑事務所主持建筑師張永和,奧林匹克公園中方主建筑師周愷五家建筑師事務所參與了前門項目。在前門的項目的選擇上,張永和并沒有多少遲疑。一方面是他和SOHO中國的張欣一直有著良好的溝通經驗,另一方面前門大街已經是塊拆光的熟地,顯然,要重現前門的文化,重建是一次機會。
但,怎樣去重現前門的歷史性和文化性?
張永和說:“這里有一個本質的問題,那個建筑技術,從材料方方面面都不存在了,你一定要也行,那你要花比真古董多出多少倍的投入,誰去做?”這和徐萍芳的考慮一樣,前門大街的形成是各蓋各的,不同歷史時期的累積,拆光了照著照片重蓋,實際上已經相當于重新做一個新前門規劃。對于張永和,能做的就是盡量用新的建筑呈現老的城市生活的質感。如何不去刻意造一個假古董?“從城市肌理、尺度、視覺質量來看,前門能做”。張永和笑了笑,又說:“我不知道最后能不能做到,但我的意思是,如果胡同基本保住,寬度上盡量還是和原來一樣。我們把交通盡量組織在地下,房子基本是灰色的,把胡同里面開窗的量都弄成統一的,那生活的質感是以前的,只是建筑是新的。”
這也非常不容易,前門大街開工的時間是2007年5月,2008年8月8日就是奧運會,最早公布前門2008年5月1日開街,也有配合奧運的意思。工期太趕。
建筑師周愷就十分沮喪。他的事務所負責大街南邊的設計,眼見3個月街面上的房子已經蓋起來,在各方面的壓力下,建筑師的設計可發揮的空間非常小,令他高興的事情不過是把果子胡同的樹保下來了。
張永和抱著開放的理念去設計,卻被當成前門工程中最保守的人。為了這個項目,身邊的人都叫他“張老”,在他的堅持下,所有的房子使用了統一的胡同灰色。他笑著打趣:“我比專門搞文保的還保守?!彼忉尩溃骸罢嬲龔奈谋碚f前門的確不是文保。胡同它都有一個寬度。我們現在在里面規定大概30米就必須要有一條小胡同。保持胡同原尺度是一個,其次就是胡同的原密度要和以前的一致,要不就不方便。以前的建筑都是一層的,偶爾是兩層的?,F在基本就是兩層的,有少量的三層的。當然最理想的達不到,但是起碼不會有很高大的建筑。”
新前門
從政府最早公布的5月1日開街推遲到8月7日12家老號試營業的前門開街消息,前門地區的特殊性和受關注度毋庸置疑。前門23號對面的北京市規劃展覽館是一個全方位了解北京城市營造過程的好地方。展覽館中最重要的內容是 《2004年—2020年的北京城市總體規劃》。
在崇文區改造前門大街的文件中,通過改造實現“前門商業區的業態更新”是改造后最希望達到的目的之一。
徐萍芳對此表示質疑,他說:“你把前門簡單定義成商業區也可以。北京市的形成有幾個區域,各個不一樣。前門是對一般老百姓,對貧民。在前門外,崇文和宣武區居民的成分都是小手工業者、小商人。所以前門外的房子,一樣的四合院,它給你小一號。這地方的商業要適應這些人,它必須很通俗,只能以薄利多銷為主。這個地方還有一批從外地來打工的人住,房租便宜。這和東城西城不一樣,那是有錢人。所以在東城從民國以后發展起王府井,它以高檔商店為主,專門針對這些闊人?!?/P>
“從明清以來,特別是清朝,貴族滿洲人都住內城,前門外是漢人住的,人消費都在城里。但畢竟漢人做大買賣的都在城外,所以那時候城里的貴族大批買東西也到城外。它的商業從來沒有沒落過,可能營業額少,但是不是說崩潰,只能說它是各有居住區特點?!?/P>
現在前門大街的改造顯然改變了居住分區和居民成分。他擔憂,“將來以后這是什么買賣,什么人來,全不知道了。很可能就是外地人來,和北京沒關系啊。這是在改變城市整個的成分?!?/P>
在前門漫長的拆遷過程中,煤市街117號居民張金利是通過政策維權成功的少數前門居民之一。
拆遷前,張金利在煤市街開著金利餐館,自從收到拆遷通知,他自己到書店或者托朋友找法律書籍和政府文件研究法律。當他發現在2004年已經廢止的編號為 《京政函109文件》在2005年仍被拆遷公司作為拆遷的法律依據時,他心里有底了,決心用法律維權。在此過程中,他參與了歐寧的“大柵欄計劃”,用歐寧提供的DV記錄下拆遷幾個月中間煤市街的街道生活,后來被剪成了一個名為《煤市街》的紀錄片。這部紀錄片也為官司提供了很多證據。
張金利說:“從2005年10月開始,我為這拆遷打了13個官司,我把所有訴求拆開,一個官司一個訴求,也沒請律師。我本來覺得這官司跟政府打肯定也贏不了,但是我可以用官司揪錯?!?/P>
截至2008年7月我采訪他的時候,他的維權已經成功,宣武區副區長6月13日到煤市街現場辦公,答應將大方家胡同號的產權置換給他。“但我家是97米,這邊只有51米,只能把現在這房推倒重建,說好年底12月31號給我鑰匙?!?/P>
煤市街拆遷時公布的大概有760戶,因為難以查找文件,很難說究竟有多少房子屬于私產。但是其中只有張金利和另外一戶人家維權成功。
張金利在帶我去看新房子地段的路上碰上過去的街坊,對方拍著他說:“金利你真不容易?!睆埥鹄媱澞玫椒孔右院筮€做他的餐館,“這條街做生意有四條,服務態度、衛生、量、價錢,缺一不可。我就賣大眾菜?!蔽覇栠@以后都是有錢人住,他們會來你的館子吃飯嗎?張金利很有信心,他說“以前兩個人20塊錢吃兩個菜足夠了,我新開了把利讓一點,這條街客流量大。”
相較于前門地區的南側,即新前門大街,前門東側是一個相對容易令人得出樂觀結論的地方。北京規劃展覽館靠著老火車站,已經開始吸引一批對關注城市變化的中外游客。而對面的前門23號,也正邀請人們去欣賞和享受一種以藝術為出發點的生活方式。它們被合理放置在城市規劃的藍圖之上,它們的存在甚至一點都不喧鬧,而它們的存在已經給前門地區注入了新的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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