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東山魁夷 白馬的森林
我在日本訪問的時候,每逢博物館和美術館必進去參觀,發現幾乎所有的美術館里都收藏有東山魁夷的畫作,而且都是被作為重點作品而被陳列著的。東山魁夷是日本當今最為獲譽的畫家,已被日本人尊為“畫圣”,他是最早為中國人所知的畫家,也是最為中國人所喜愛的畫家。
東山魁夷出生于一個漁具商的家庭,但自幼喜歡文學和音樂,以后進入美術學校學日本畫,又赴德國留學,打下了堅實的寫實基礎,從而把西洋和日本的精粹熔于一爐。他在負笈西游的時候,之所以沒有選擇美術的圣地意大利或法國,是因為他認為與其找感性的環境不如找理性的環境,要體驗西方的生活,就要找生活嚴謹一些的地方,他把藝術的磁針斜撥向了自己選定的德國。
東山魁夷是日本風景畫的大師,專以描繪詩意盎然的畫境而懾人心魄。他并非是面對著風景作畫,而是與風景對話。與那些浪漫激昂、奔放外向的藝術家不同,東山魁夷是一位非常理性的畫家,他是一位新古典主義者,一生所繪并未離開過具象。他非常喜歡日本詩人芭蕉的詩“靜觀則萬物皆能自得”,認為“靜”的意思就是拋卻人生的一切雜念和利害得失,去虛心地觀察,在自然中去感受萬物所擁有的生命。唯有如此,才能使自己筆下的風景皆有情。為了表現這種純粹的靜,東山魁夷“目中無人”,從不在他的畫中畫上人,甚至連豆粒大小的點景人也沒有,他寧可畫上一匹白馬也絕不畫上人。他說現今世界已經人滿為患,人為了逃避人才去看風景,他的畫就是要留給人一種“炎夏里的冰淇淋”的感覺,給身處于炎熱的眾生世界里的人們以一種絕對的涼爽。看東山魁夷的畫,能令人體悟到王維“空山不見人”的禪意。
東山魁夷有一幅著名的《青響》,滿紙滿幅畫著的是密密層層的山毛櫸叢,上不見天,下不見峽,一道銀白色的瀑布從中間直瀉而下,將畫面劈成左右兩半。這幅畫雖云《青響》,是以色彩和形象畫出了聲音,借助通感來完成了美感。但這“青響”并非是指瀑布,而是指滿山蒼翠的林木那富有節奏感的重疊所傳達出的一種清韻逸響,那是“山中一夜雨,樹杪百重泉”的天籟之聲,自然在東山魁夷的畫里正與他對話,又與每一位觀眾對話,從而把自然中所富蘊著的“靜”深深地沁入每一個人的心內,使他融入自然之中。
東山魁夷并不是嚴格意義上的日本畫家,他對西方藝術的熱衷最初超越了對日本畫的喜歡,然而當他到了西方后才發現了日本畫之美。他從小就具備日本文化修養,他所具有的東方文化的潛質,他那偏于理性的精神和靜思的心靈,無一不是他最終選擇了日本畫的隱緣。東山魁夷使用的是日本的材質,表述的是日本精神,傳達的是日本文化,然而他在畫面的藝術處理上卻吸收了許多西洋畫的手法,在色彩的明暗和冷暖、線條的顯與隱、層次表現等等都師從西方。他在西歐時的一些寫生基本是西洋風景畫,然而從其神韻來看又完全是不露痕跡的日本畫。東山魁夷一生中曾經兩次去挪威寫生,他背著沉重的畫具,在極地的林海雪原里靜觀和跋涉,畫了很多的寫生。那次寫生不啻是他藝術人生的一次蛻變,他的一些名作《雪原譜》、《白夜》、《冬華》、《映象》、《樹魂》和《青沼》都是那次北歐之旅的結果。
日本畫家重寫生,畫作中多是對景寫生而得來的稿子。他們大多不習慣用胸中積累的丘壑去進行意匠式的“移山填海”創作,中國那種咫尺千里、長江萬里式的雄渾氣魄日本畫家不習慣,也沒有,所以他們把那幾位能夠脫離寫生而創作的畫家奉為大師。日本畫家偏理性,多內斂,他們不以開闊的視野去捕捉風景,而是偏向以自然的一角作為題材,這種類似南宋時“馬一角”馬遠的取景法是日本區別于中國和西方的典型特點,他們舍棄遠景和中景,往往采用近景來形成特殊的構圖,這樣就形成了他們的裝飾感,這也是和日本人所特有的纖細性格有關,他們善于從這大自然的一角中去感受自然的微妙之處。
東山魁夷最大的成就是壁畫。日本的壁畫有別于其他國家的壁畫,這是由于日本的建筑環境而決定的。日本的建筑全是木結構,建筑里面四壁空空,基本沒有家具,人們進入室內后全是席地而坐,因而墻壁就成為最重要的裝飾對象,被稱為障壁。日本建筑內的隔斷大多是用紙糊成,室內還有著屏風,這些部分都可以在上面用繪畫書法來裝飾,從材料來看大都是用紙和漆來繪制的。這種裝飾幾乎在日本的每一個家庭里都有,因此日本對壁畫的需要量很大,歷史上有很多的書畫名作其實就是壁畫。東山魁夷最重要的作品是為奈良的唐昭提寺里畫了障壁。東山并沒有如一般佛寺將佛經故事和佛像畫上墻壁,而是著眼于佛教中的“禪”,選用日本最看中的風景山水畫,將種種美景用連障巨幅的形式畫在壁上,使信徒們即使身處佛殿之中,也能夠與名山大川進行對話,從而達到臥游天下的效果。另一方面,他畫的是濤聲和山中的天籟之聲,畫的是中國的桂林山水和揚州的風景,這樣可讓離鄉日久的鑒真和尚有思鄉之情。
東山魁夷本來是畫日本巖彩畫的,用的基本是西洋畫的層層重堆的方法,他在歐洲的許多寫生畫都是這樣的材料,后來回國后也是用的日本巖彩來作畫。當然這種材料非常講究,非常細膩,我在日本國內見過他的多幅作品,都是這種材料畫成的。但是,他在多次訪華寫生之后,對中國的水墨畫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不僅用水墨作了多幅的寫生,而且將水墨山水這種形式用在了唐昭提寺的第二期壁畫中去,用這種方式畫出來的桂林山水和揚州垂柳都非常具有中國的意韻,雖然還和中國筆墨畫出的水墨畫有一定的距離,但東方的韻味十分濃,在眾多的日本畫家中算是一項創新。
東山魁夷還是一位優秀的散文家,他在對景作畫的同時還用文字記錄著風景的靈魂,用語言來表達自己的感受,以彌補繪畫的不足,這樣使他更加深入到風景的精髓中去。他的散文也如同他的畫,不事雕琢,不事張揚,但文字非常優美,著重寫出自己的心理路程,著重畫自己對風景的對話,時而會有哲理性的感悟。即使不看他的畫家身份,也足夠做個優秀的作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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