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識青村三百年 始見石谷畫中情
——王翚《吳山積雪圖卷》創作過程介紹
◎胡西林
王翚《吳山積雪圖卷》作于1705年,時年畫家73歲。絹本,縱36厘米,橫675厘米,其中畫心290厘米。清光緒初年舊裱,前有史恩綿“吳山積雪”篆書引首,后有陳豪、諸可權、德垿、徐宗浩、吳鏡汀、張伯駒潘素夫婦、陶心如、惠孝同等九家題跋,晚清貴州著名書法家袁思韠題簽,品相完好,十分難得。
顯然,這是王翚七十以后所作的一件輝映絢爛藝術光芒的山水精品。手卷以平遠間以闊遠、高遠法交織展現吳中山水,崗巒起伏,丘壑崢嶸,林泉蜿蜒,雪影披樹,一路人跡、肩扛驢馱隨山道有無,村寨瓦舍也是依風水擇地。七十三歲時的王翚自進京主持繪制《康熙南巡圖》歸來已經六七年,晚年生活悠閑,心境平和,繪畫狀態進入依心規劃的階段,豐厚的藝術積累流過筆端,呈現的是本家面貌。此卷山水骨干朗潤,皴染得宜,淺淺的敷色營造了冬天吳中山水沉郁可人的氣氛,令觀者賞畫時仿佛置身其間有寓目馳神的感受。如此山水長卷,畫家應該有所寄托,且讀卷后王翚自識:
青村先生客真定,雪中作長歌見懷,兼寄赴都述懷詩。詩中備述吳中林泉之勝,歷歷如畫。余作此寄酬,寫詩中畫耳,若畫中詩則何敢!康熙乙酉長至前三日,耕煙散人王翚。
繪卷緣由清清楚楚,王翚是因為收到了友人寄自真定的雪中長歌及赴都述懷詩后作此山水的,只是友人“青村先生”為何許人不得而知。當年貴州鄉紳、時任湖北應城知縣的高培蘭從李受軒手中接藏此卷時,他請同在湖北做知縣的杭州人、著名書畫家陳豪(陳叔通的父親)、諸可權等一同欣賞這件作品,并與陳豪、諸可權、德垿先后在拖紙上寫下長跋,盛贊王翚畫藝。可是因為不知道“青村先生”是誰,當讀到卷末王翚的自識時,大家都無從說起,所以在跋語中無法提及。只有高培蘭有所涉及,但也僅僅是一句“青邨必當日達官,能為詩者”云云。到了建國前后,幾經輾轉的《吳山積雪圖卷》傳到了后來北京畫院著名畫家秦仲文的手上,秦仲文又先后請吳鏡汀、張伯駒潘素夫婦、陶心如、惠孝同鑒賞,諸位高人也是高度贊賞此作,并且紛紛在卷后寫下題跋。尤其張伯駒,這位以收藏展子虔《游春圖》、杜牧《張好好詩》,以及陸機《平復帖》等天下名跡而流芳后世的大收藏家,提筆作跋時直書“《吳山積雪圖卷》為石谷晚年精絕之作。古人佳構多為絹本,今之事收藏者必曰‘紙白版新’,直市儈耳!”將自己金子般的真知灼見毫不吝嗇地傾瀉紙上,令人讀后大獲脾益。但是,還是沒有人提及上款主人是誰,三百年來“青村先生”依然不為人識。
這怪不得各位跋家,因為有關青村先生的事跡典籍記載寥寥,甚至連他的字和生卒年都不甚清楚。比如《中國地方志綜錄》謂其字宇文,《中國文學家大辭典》(1934年光明書局版,譚正璧編)稱管棆字據梧,而《中國歷代人名大辭典》輯《晚晴簃詩匯·詩話》則謂其字青村。至于他的生卒年更是眾說紛紜,各家不一。《明清江蘇文人年表》輯管棆事跡三條,其中一七一七年(丁酉,康熙五十六年)條輯自《清詩鐸》,云“武進管棆,官師宗,此際作《索夫謠》……”。管棆生前刊有自作詩集《據梧詩集》十五卷,該集依詩歌創作年代先后編輯,《索夫謠》刊集中卷九《天外集下》,《天外集下》所輯詩為管棆1694至1697、1698年間作,顯然《索夫謠》作于這一期間,《明清江蘇文人年表》搞錯了。
其實,“青村”名頭大矣,他就是清康雍時期活躍于長江下游左岸即今江蘇蘇南地區的著名詩人群體“江左十五子”中的管棆。“江左十五子”是當年江南的一個才子詩人群,十五位詩人中有十二位是進士,其中一名狀元,一名探花,大名鼎鼎的王式丹、吳廷楨、宮鴻歷、錢名世、蔣廷錫等都在其列。青村沒有功名,僅為諸生“學歷”,得以入此列是因為他才華出眾。他詩寫得極好,五言七言,律詩絕句,乃至長歌都擅勝場,在十五子中絕不輸人,《據梧詩集》十五卷之外,尚有《都門贈行詩》、《萬里小游仙詩》各一卷行世。關于他的事跡,《據梧詩集》各卷前分別附有小傳介紹。他出生世胄之家,江蘇武進(常州)人,與王翚老家常熟比鄰,在世時間大約與康熙當朝時間相仿,即1662~1723年期間,以此估算,王翚大約長管棆三十歲左右。至于兩人何年相識、在什么地方相識不得而知,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兩人甚為投緣,是忘年好友。好到什么程度?好到管棆赴外任職寫一首詩告知王翚,王翚就會畫一幅山水相贈,而且一定是精心之作。比如康熙甲戊(1694)立春那天他赴任云南普安知縣,因為早在數月前他已獲知消息并且寫詩告訴了王翚,王翚便煞費苦心為其繪制一幅《普安圖》并作長題為其送行,是一幅極精極妙的設色山水。特別有意義的是,這幅《普安圖》是目前我們僅知的另一幅“青村”上款的王翚作品,對于我們欣賞《吳山積雪圖卷》,考證王翚與管棆的往來情誼具有不可替代的佐證意義(著錄見《寶迂閣書畫錄》,畫作見《中國古代書畫圖目》、《朵云軒藏書畫精品集》)。王翚之所以如此重視管棆,究其原因大約與兩人都才華橫溢卻又都沒有功名有關。但是管棆不比王翚,王翚20歲時被王鑑發現,進而成為王鑑、王時敏的得意弟子并得到提攜,中年時候早已畫名顯赫,60歲時進京主持繪制《康熙南巡圖》并獲康熙皇帝(一說太子胤礽)“山水清暉”題字,整個生命歷程一帆風順,布衣畫家的榮耀至王翚可以說到了登峰造極的程度。而管棆盡管才華出眾,做詩不輸同輩,直逼古人,但他沒有福緣像王翚一樣遇到“王鑑、王時敏”們的賞識,而是深受諸生“學歷”的影響,一生中有許多時間被調來遣去充任知縣之類的小吏,先是云南普安、師宗,后來調任江西余干,再后來他又被遣往河北真定……《吳山積雪圖卷》就是他在真定署所賞雪時念及故鄉寫詩述懷寄贈王翚后,王翚因感懷為其所作。個中往來,因為此卷后來的藏家及跋者不知“青村先生”為何人,也無緣讀到管棆的《雪中長歌》及《赴都述懷詩》而鮮為人知。其實,《雪中長歌》及《赴都述懷詩》都收錄在管棆的《據梧詩集》中(見《據梧詩集》卷九“天外集上”,書刊于康熙年間,初刻本現藏吉林大學圖書館,《四庫全書總目》有提要)。《雪中長歌》全名為《雪中長歌呈幕內諸公兼寄石谷》,是一首七言長歌,《赴都述懷詩》則是他的舊作。所謂赴都,是指當年管棆游歷明朝舊都南京及周邊城市,約20首,作于庚辰(1700)二月,都是歌詠鎮江諸名勝的寫景抒懷之作。這些詩正如王翚在自識中所說, “備述吳中林泉之勝,歷歷如畫”,而那首《雪中作歌呈幕內諸公兼寄石谷》詩,管棆更是以錦繡詩懷先寫北地真定的寒冷雪夜,再寫雪地里的迷人風景,瓊色染樹,白云裹山,鳥飛天際,潮落江中……渲染到極致了詩人也開始想家,于是筆鋒一轉直奔主題:如此美景,“化工只有丹青操”,誰來操筆?“耕煙老子真人豪,細筆曲折千牛毛”,當然石谷老人了!詩情入了才子的筆,即便是為了索畫,流出來的文字都是這樣讓人心醉,這就是文人之間的往來。于是由不得你王翚畫與不畫,都得依著管棆的規劃,而且還要絹本(“生春綃”即春絲織成的細絹),要不然“異日追思”,那是要悔的!在此之前,管棆大約已經將另一首七言長詩《署樓看雪用坡公清虛堂韻》寄給了王翚,兩首詩在時間、內容與情景方面都有相聯之處,是管棆公務之余在真定署所的樓閣上看雪的心情記錄,十分美麗。王翚因詩憐人,照著詩的意境繪一卷山水送給他,詩來畫往,譜成一段文人佳話。詩見《據梧詩集》卷九“天外集目”。
前面已經說過,王翚作《吳山積雪圖卷》應該有所寄托,這寄托正是緣于管棆詩的誘引和為了釋懷管棆對家鄉的思念,王翚憑借手中神筆,飽蘸濃情,將吳中山水移入畫中。其實,管棆詩中有畫,王翚畫中有詩,盡管他自謂“若畫中詩則何敢”,那其實是歉辭。王翚才高八斗,胸懷千年,一卷山水,韻傳畫外,自有一番得意在其中,故其題完自識后鈐起首印“上下千年”——這是王翚一生百數十方用印中最為驕傲的一方閑章,它起用于40幾歲的中年,止于耄耋晚年,在其傳世的數百幅(以已知和可見作品計)作品中,鈐此印者十不及一,所鈐皆為得意之作。青村所得兩幅王翚山水均鈐“上下千年”印,兩人友誼,不言而喻。
王 翚(1632~1717) 吳山積雪圖 設色絹本 手卷 1705年作 引首:36.5×127cm 畫心:36×290cm 跋文:38×258cm
說明:
陳豪、高培蘭、徐宗浩、吳鏡汀、張伯駒、潘素、陶心如、惠均題跋,史恩綿題引首,袁思韠題簽。秦仲文舊藏。
陳豪、高培蘭、徐宗浩、吳鏡汀、張伯駒、潘素、陶心如、惠均題跋,史恩綿題引首,袁思韠題簽。秦仲文舊藏。



皖公網安備 3401040270060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