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鐸《草書臨古帖卷》解讀
◎胡西林

王 鐸(1592~1652) 草書古帖文
綾本手卷 1647年作 引首:28×83cm 畫心:27.2×277.5cm 跋文:27×168cm
說明:吳玉如題跋,劉楗、嚴群、王福曾收藏。
每遇王鐸佳作,總有一番不一樣的心情,仿佛有一肚子的話要說,正要表達,卻又詞窮。比如這件《草書臨古帖卷》,甫一展卷,已為起首那一行字胸中勃勃然,恨不得立即止手,先將感受記成文字,然而心不由己,思緒隨卷而去。中國書法實在太奇妙,一管毛筆在書家的使轉變化中,提按頓挫,起承轉合,萬千變化將那根墨色的線條拖來拽去,卻是一頭拴著書家,一頭牽著賞家,墨跡過處,脈搏同此律動。書法作為世界上最古老也是最抽象的表情藝術,給人的美感卻是實實在在。
是卷作于清順治四年(1647)王鐸仕清后的第二年。前一年的正月即1646年元月,王鐸被順治皇帝以原官禮部尚書命為清廷弘文院學士,并充明史副總裁。這之前,順治皇帝采納內翰林秘書院大學士范文程的建議,開科納士,于順治二年(1645)八月在各省舉行鄉試,第二年二月在禮部舉行會試,這是清朝定奪天下以后科舉的開始,王鐸的兒子王無咎以及此卷款識中提及的那位“公愚”先生就是這一年的進士,王無咎二甲17名,公愚二甲49名。顯然,《草書臨古帖卷》不是寫給公愚的,而是因公愚的索請王鐸為其父親“鎦老年家丈”所作。公愚姓劉名楗,字玉壘,號公愚,是一位崇文尚禮的賢達,歷官山西、湖北、江西、湖南四省,每官一地,修學宮建書院,施政興業,撫民為先,頗得朝廷賞識,逝世后康熙賜其“端敏”謚號。公愚晚年官至康熙朝刑部尚書,而王鐸書此卷時他還在都察院戶科給事中任上。或不知“鎦老年家丈”“鎦”字的意思,其實“鎦”就是 “劉”,從金從卯從刀,但在傳寫過程中,“刀”被誤作“田”,變成了“鎦”,其實史傳中并不見此字,所以不要說今人,就是古人也一般不知這個字就是“劉”字(有關此字的知識,南朝顧野王所撰《玉篇》、今人王竹溪先生巨著《新部首大字典》中有解)。王鐸作書法,喜歡用冷僻的字和異體字,這固然是其博學使然,也與晚明文人篆刻的興起有關。文人篆刻刺激了當時的書畫家們對古文字的興趣與關注,其中就包括對古體字的興趣。王鐸以外,倪元璐、黃道周和陳洪綬等,都喜歡在自己的書作中使用異體字,他們學識淵淹,信手拈一個字都會忙死后人。其實,這些冷僻字和異體字既然寫得出,就一定有出處,用俞平伯的話說“書上都有的”,遇難題去問書,沒有找不到的答案。
當年王鐸作《草書臨古帖卷》時56歲,劉楗29歲,換言之,劉楗的父親即款識中那位“鎦老年家丈”應該與王鐸同輩,也是一位由明入清的遺老。關于這位“鎦老年家丈”,作者沒有找到他的相關資料,或許史籍中根本就沒有關于他的資料,但有一點毋庸置疑,就是他“由明入清”的遺老背景是王鐸有一份好心情寫下這個手卷的原因所在,并且是寫在上好的板綾上。當年的王鐸,盡管書法地位十分崇高,但是因為明弘光元年(清順治二年)五月十五日他與趙子龍、錢謙益等在南京開洪武門迎降清豫親王多鐸,前明的遺老們已經將他視為“漢奸”,并且因人鄙物,他的書法也被一些前明遺老唾棄了。而在清順治朝,雖然他被委以高官,但是并沒有實權,一方面清廷對前明降官心存防范,另一方面畢竟清朝開國不久,對漢文化尚在適應性學習之中,這個時候對高深莫測的漢字書法能夠有所欣賞,不要說僅粗通漢字、獨專國事的攝政王多爾袞(時世祖順治帝年僅9歲,由其叔父多爾袞攝政),就是整個順治朝的滿族官員也是寥寥無幾。況且,王鐸內心充滿矛盾,在滿人面前表現他的書法絕非他當時所愿。這個時候劉楗為其父親索請王鐸作書,正合王鐸心情,于是一卷既合規矩又超松靈的《草書臨古帖》應運而生。
眾所周知,王鐸的書法是從法帖和學古入手,一生不易其轍,從童年到老年臨帖學古是他一生耗費生命最多的一件事。所臨之帖,“法帖以《淳化閣帖》為主,另有《紹興米帖》、《絳帖》、《潭帖》、《大觀帖》、《大清樓帖》、《寶晉齋帖》等刻帖”(單國強《王鐸的生平和書藝》)。他臨帖的本事與記憶程度近似神奇,錢謙益在王鐸的墓志銘中說:“秘閣諸帖,部類繁多,編次參差,蹙衄起伏。趣舉一字,矢口立應,復而視之,點畫戈波,錯見側出,如燈取影,不失毫發。”在正常情況下,王鐸通常是“每日寫一萬字,自訂字課,一日臨帖,一日應請索,以此相間,終身不易,五十年終日矻而不綴止。”我們今天可以欣賞到的王鐸的傳世作品,大約有三分之一是他的臨帖之作。其實,王鐸所謂臨帖,是“守定一家,又時時出入各家,無古無今,無人無我……”(王鐸自語),一言以蔽之,化機在胸。這種狀態到56歲的時候更是如入妙境,所臨古帖合心合手,規矩以外,盡是自家面貌。
至于此卷寫得松靈更是一目了然的事。王鐸所臨古帖正是《淳化閣帖》,當然,如上所言,王鐸是意臨,無非借閣帖之跡,宣泄即時心情與自家筆法,若一一對照,我們就會發現《草書臨古帖卷》與《淳化閣帖》在文字內容上時有出入。王鐸是在信手翻帖,翻到與心情合乎時就落筆的狀態下書寫此卷的,并不在乎字多字少,也不顧卷長卷短,忽然發現寫到卷末了,于是從容止筆——殊不知,這一止筆,卻將此卷書法的揮寫推向了高潮。我們不妨以挑剔的眼光審讀王鐸此卷書法的落款,發現整個落款分三段書寫,三段又是分兩次完成,前后時間相隔兩年,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第一次是寫卷結束的時候,王鐸即興題款“王鐸為公愚鎦老年家丈”,寫完鈐印后發現,此款略微偏左并且稍稍顯高,于是又在右下方以兩行小字瀟灑寫下“丁亥三月廿六日忽起大風,又門外房廬災,附記之”的補提,那是揀空白落筆,看似隨意,實則是救款,化腐朽為神奇,不僅彰顯了書法,更活潑了章法,其妙為正文所不可替代。所書文辭也讓人嘆奇,或許有人不以為然,如此文句也可入書?其實王鐸是一位對書法有深刻理解的藝術家,寫什么并不重要,怎么寫才是他所關心的。他要的是書寫時的狀態和表現出來的形式。狀態更重要,狀態決定作品是否有靈氣。并不因為書家優秀創作出來的作品都有靈氣,這正是作者贊美這件作品的理由所在。
補款完了,讓劉楗帶回,與其父同樂。
兩年后王鐸過茂卿處(茂卿即劉楗,這是王鐸對他的褒稱),偶爾在案上抽書的時候見到了這個手卷,顯然當時尚未裝裱,劉楗也未將手卷送繳父親,而是留在書房自己欣賞了。王鐸展卷重讀,頗有心得。讀至卷末,情緒昂然,拾筆在當年題識的后面寫下“書不遵古皆野道,學時者安得以別”數語,依然隨手一揮,卻是萬古不移之學書箴言。其實王鐸與劉楗并沒有師生關系,但是劉楗既與無咎為順治丙戊科同年進士,王鐸便視其如子,寥寥數語,實在是一位長者對后學的諄諄教誨。而從此卷書法的整體藝術效果看,一而再、再而三地題寫款識,不僅讓我們得以窺見王鐸的性格與學養,更讓我們在這個過程中領略了王鐸如何救款、把美麗推向更加美麗的藝術睿智與風采。
《草書臨古帖卷》,綾本,縱27厘米,橫528.5厘米,其中王鐸書法277.5厘米,前有引首,后有尾跋,皆出自現代大書法家吳家琭(玉如)之手。其拖尾為晚明舊紙,通卷品相完好,難能可貴。三、四百年間,此卷先后經多位藏家收藏,上世紀四十年代歸藏著名收藏家、學者嚴復后人嚴群(不黨)。1947年,正好是此卷問世三百周年,其時嚴不黨由燕京大學調任浙江大學教授,南歸途中,他于天津邀約著名書法家吳家琭同賞此卷。吳家琭在上世紀三十年代已有“南沈(尹默)北吳(玉如)”之譽,不僅學養好,鑒賞也稱法眼,得觀此卷,喜不自禁,提筆以二王筆法寫下洋洋數百言長跋,用他自己的話說,當時他的狀態如飲醇醪,一琖復一盞,為書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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