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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吳冠中 2007年新作展正在全國巡展,吳冠中為展覽撰寫了一篇題為《近照》的簡短前言:“老人走向遙遠,雖漸遠漸小,卻背影清晰。有人追去攝其影,老人猛回首,被攝了前胸。他笑說:我的衣飾及肌肉都是透明的,你恰恰攝了我的心肺。這里展出的,是其血淋淋的肝膽、心臟。”——這,也是現實里的吳冠中。
衣服是半舊的,絳紅色襯衫,藏藍色雞心領毛衣,深灰色褲子,運動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單元樓,簡單的家具,略顯狹窄的客廳。一切樸素得與他的名氣是那么不配。4月29日,89歲的藝術大師吳冠中在北京方莊的家中,與上海美術館執行館長李磊簽訂了捐贈協議,將66幅繪畫作品無償捐贈給上海美術館。
本次捐贈的作品都是吳冠中精心挑選的代表作,包括《魯迅故鄉》等30件油畫、《獅子林》等36件彩墨作品,時間上涵蓋了自上世紀60年代至今各個創作時期。這也是吳冠中迄今為止向國家文化機構捐贈作品最多的一次。
上海美術館執行館長李磊表示,上海美術館將專門開辟吳冠中作品展廳,長期陳列吳冠中的捐贈作品。2009年1月,上海美術館將舉辦吳冠中誕辰90周年作品回顧大展,全面展示他的繪畫歷程。
捐贈協議簽署完畢后,吳冠中接受了本報采訪。
我的畫不是遺產,我的錢、房子你們可以分掉,但是作品我要送給國家
記者:您為什么要把這么多作品捐贈給國家?
吳冠中:我摸索了幾十年,畫了很多畫,也許是有一些成績吧,我要把更多的代表作捐給國家。這些作品需要讓歷史去檢驗,幾十年后,我的作品如果是垃圾就會被淘汰,如果是寶貝就會被留下來。
我的兒子在新加坡,過去為了便于在國外展覽,很多作品一直存放在新加坡,這次跟上海美術館簽了捐贈協議,會運回來。我常跟我的孩子們講,我的畫不是遺產,我的錢、房子你們可以分掉,但是作品我要送給國家。我到年齡了,已經快90歲了,再不捐我就走了(笑),捐了我就輕松了。
記者:曾經一段時間,沒有多少人能夠理解您的藝術,您甚至想把作品放到國外去?
吳冠中:當年,我考取公費留學的名額,去了法國巴黎,這個機會非常不容易。當時我覺得舊中國黑暗腐敗,對藝術不重視,心想,到法國我就能“飛黃騰達”了,我就再也不回國了。可是,有一次,我看到凡高寫給他弟弟的話:“你也許會說,在巴黎也有花朵,你也可以開花、結果。但你是麥子,你的位置是在故鄉的麥田里。種到故鄉的泥土里去,你才能生根、發芽。不要再在巴黎道貌岸然地浪費年輕的生命啦!”這句話,說到我的心里了,后來,經過很多次思想斗爭,我選擇了回國。我希望回國后,能讓真正的藝術在國內生長。
有段時間,我覺得西方博物館是保存我作品的主要地方。但是,這些年西方的藝術發展得不快,還基本保持原地踏步。大英博物館、巴黎賽紐齊博物館、美國底特律博物館等,都給我辦過個人作品展,我也留了一些畫給他們,但現在恐怕還存放在倉庫里。每個國家都重視自己本國畫家的作品,美國重視美國的,法國重視法國的,日本每個縣(相當于我們的省)的博物館都收藏本縣畫家的作品……世界各地都是這樣。要他們把你的畫做大展、長期展出,不大可能。西方的博物館不可能保護我的畫,只有排斥。那么,把畫放在他們的倉庫里,還有什么價值?所以,我改變了想法,我要把最好的作品放在中國的博物館里。
記者:到目前為止,您一共捐贈給國家多少幅作品?
吳冠中:截至目前捐了100幅以上。這次再加上2005年捐的6件,現在上海美術館有我72件作品了。將來,如果上海美術館地方大起來,我還可能再捐。
真正的采風,是要偷偷下去的,要生活在民間
記者:您如何評價中國美術的現狀?
(聊到這兒,身材消瘦、安靜溫和的吳冠中像是變了個人,臉色發紅,聲音洪亮,揮舞雙手,激動地表達著自己的想法。)
吳冠中:當代中國美術的現狀比較混亂,誤區很多,可以說是“處處是誤區”,我們是生活在夾縫里面,我們要做藝術,但這種藝術又不該是西方的藝術,可是,在中國的藝術里,又有很多不是藝術而是垃圾。我們過去走俄羅斯寫實主義的道路,畫家畫畫就停留在“畫得像”的層面上,這樣的畫,是寫真,不是藝術。
搞藝術要有感情,藝術是誕生于感情的。比如,我對你有感情,我就用各種辦法,用眼神、用語言、用耳朵跟你交流。我畫一個東西,不是畫這個東西本身,而是要通過這個東西把我的想法、我的感受告訴你,你一看就有新的感受。凡高畫的向日葵,不是畫向日葵的肖像,而是把各種各樣不同性格的向日葵組合在一起,那是一種感情,不是向日葵本身。所以,藝術就是一種感受。
記者:您一貫對美協、畫院這類機構的存在,公開表達不滿。
吳冠中:是的。除了中國,全世界任何一個國家都沒有畫院。我們卻有那么多畫院,養那么多人,出來的作品很多都不行,因為,這類機構的設置,完全不符合藝術創作的規律。美協、畫院每年都搞采風,一大幫人集體下去,打著旗幟,跟老鄉照相,這樣做,老鄉都不敢講話了。真正的采風,是要偷偷下去的,要生活在民間,體驗風土人情,了解民生疾苦,這個過程是很艱苦的。
真正的藝術家都是在苦難中成長的。詩人沒有職業,詩人通過自己的努力寫出很震撼人的詩,社會才關注他。美術也是這樣,畫家要吃得苦,才有感情和心靈的波動,這樣的作品經過歷史考驗,才能流傳下來。
記者:這幾年中國藝術品市場非常火熱,美術作品屢屢爆出高價。您的畫作在國際大拍賣行也拍出天價。
吳冠中:一次拍賣會后,一個記者打電話給我說,你的一幅畫賣到幾千萬了。我說,這個就像“心電圖”,不準確。我的作品到底是好是壞,要讓歷史來考驗,拍賣的價格高低,跟我本人毫無關系。
記者:現在很多博物館已經免費開放了,以后美術館也要陸續免費開放,您怎么看?
吳冠中:這當然是好事,但我就怕博物館里面沒有好東西,而且事實上也確實多半沒有好東西。我們中國的博物館收藏,一直都講“關系”,比如,我當館長了,我們關系不錯,你的畫我就收藏了;如果你畫得很好,但我們沒關系,也收不進去。所以我建議,博物館、美術館把所有藏品都拿出來曬一曬,讓大眾來投票,大家認為不好的,統統把它們拿走,這樣就不會成暗箱操作了。
一個青年人學畫的沖動,如果就像往草上澆開水都澆不死,這才能讓他學
記者:您如何看待當下中國文化現狀?
吳冠中:現在整個社會都在搞國學。國學要研究,但不值得普及,因為它是死掉的文字、死掉的語言,死掉的文化不能復興。我覺得,中學生學《論語》就沒有必要,國學讓研究所的專家們去研究就行了。
在文學藝術上,魯迅曾用帶引號的“國粹”兩個字來諷刺沒有創造性的舊東西,我們承認中國古代文化有很多好東西,而且從官方到民間一直講“保護傳統,重視國粹,在繼承傳統上發展”。但是,兒子不要學老子,兒子要創造新東西。美國人不講保護傳統,只講發展,重視創新才是價值,把老東西抄來抄去,是沒有意義的。我們不要把時間浪費在吃老祖宗的老本上。
記者:我們應該以什么方式來創新?
吳冠中:就是要推陳出新,把沒有的東西創造出來。這過程,必須學習舊東西,把古人的智慧融化在你的腦子里,形成資料供你參考。但是,創造新東西,不是那么簡單的,是用生命去冒險,要有殉道精神的。歷史上,創造性東西多半是殉道出來的,包括科學藝術,布魯諾捍衛和發展哥白尼的日心說,被燒死了。學習藝術的人要獻身于藝術,但現在這樣的人太少了。
記者:現在每年有好多人報考藝術院校學美術,但是他們出來找不到理想的工作。您對學美術的青年人有什么建議?
吳冠中:我的頭一個建議,就是盡量不學。一個青年人學畫的沖動,如果就像往草上澆開水都澆不死,這才能讓他學。侯寶林的孩子就是偷著學相聲,都成功了,這是典型例子。眼下藝術學院的盲目擴招,只會誤人子弟。
我的孩子沒有一個學畫畫的,學畫作為愛好,可以,作為專業,就盡量別干,藝術家不是“從小培養”就能培養出來的。現在好多孩子很小就去少年宮,很小就練鋼琴,但他們當中的大多數人,永遠成不了藝術家。只有對藝術有深厚情感,歷經磨難,才能對藝術有真正感受。藝術講求的就是“不一樣”。
他們至少是民間的,比學院里的更接近人民,更接近泥土
記者:3月初,您將您的2007年新作展首展,設在北京798這樣一個民間藝術家聚集的藝術園地。為什么到798辦展覽?
吳冠中:當年我在巴黎學習的時候,覺得畫畫特別高貴,特別神圣。有一次,我來到蒙馬特高地那個舉世聞名的賣畫廣場,一看,全都是賣畫的人。那一刻我很心痛。回到學院,每當看到同學背著畫夾畫箱出門,就總感覺他們都要到廣場上賣畫去。那滋味讓我很難受。我再沒去過那個廣場。自此,我的觀念改變了,我覺得,藝術并不是我想象中那么高貴,藝術應該是人民的,大眾的。
前幾年,我去過798,也悄悄去過宋莊。在宋莊,我看了幾個畫家,當然每個畫家的情況都不一樣,有的人在努力鉆研,有的人在投機,各種各樣的人都有,不能一概而論。但總的講,他們至少是民間的,比學院里的更接近人民,更接近泥土。我也是學院出身的,但我覺得我還在民間這支隊伍里面,所以,后來我決定在798做展,而且我也想看看,我的作品普通百姓是不是可以接受。
記者:您關注當代中國藝術家的作品嗎?您是否認為,中國未來的藝術力量會在民間出現?
吳冠中:有可能的。過去在“極左”思潮影響下,教條太多了,框框太多了,你根本不能動。現在開放了,民間的東西沖擊了死規定、死規矩。現在這撥搞藝術的,有的是炒作出來的,有的剛露出點兒好苗頭,但還不成熟,比如,有的人這幅畫畫得還不錯,但是下一幅就不行了。幾幅畫都畫成一樣的,就自己重復自己了。但是,總的來說,希望還在他們身上。
記者:您如何看待海外留學藝術家對當代中國文化的影響?
吳冠中:海外留學很重要。當你留學后,就有比較,才知道我們傳統的局限。我絕對不是反對傳統,我們的傳統也有好東西,但是,我覺得很多東西是糟粕。所以,任何文化都一定要交流。
我們那個年代,留學很不容易,很多人不懂外語,西方繪畫雖能看一點兒,但沒有語言交流,就不能有更深的領會。繪畫有很多道理,如果只是看看,就只能學個表皮,有的甚至起反作用,最后出來的作品,就像是把茶倒進咖啡里,不倫不類。真正把東西方的東西都學懂了,懂得其中的精華,是很難很難的。林風眠就將西方的現代感和中國的傳統結合得很好。你只有看完西方的大師原作之后,才能和我們的民族藝術有個比較,只有比較和交流后,才能真正成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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