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占地面積64萬平方米的798藝術區里,要找到只有三張半桌子的沈記菜館并不容易。不過有些人就喜歡來這里,比如在798租有工作室的攝影藝術家吳小軍。
吳小軍最初只是喜歡沈記菜館的口味,而且安靜,所以借地接受采訪。掌柜的老沈兼做跑堂,招待好客人之后,就站在他的小柜臺后面,靜靜聽客人聊天。
聊著聊著吳小軍告訴記者,這個老板不簡單,以前是這里的工人,還是個小領導。我們都想聽老沈講講798的故事,黑瘦的老沈卻只是擺著他的大手笑:“不能說,打死我也不能說。”老沈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想說,堅稱自己就叫“老沈”,理由是“我就一普通人”。
我們也不強求。吳小軍說起他剛來798時,還可以去工人食堂吃飯,和工人關系頗友好。但是后來工人下崗多了,食堂也關了門,藝術家與工人越來越不搭界。他又說宋莊的藝術家也是一副暴發戶模樣,把一幢幢豪華別墅“杵”在農民的小磚房中間,同一片土地上,兩群人之間完全沒有交集。
不知是不是這些感慨觸動了老沈,他竟主動拿上一瓶啤酒,要敬吳小軍一杯。一杯下來,他坐到了我們中間。再一杯,他的話比我們還多,不停地勸吳小軍:“大哥,再來點。”這一頓飯,我們從下午4點吃到晚上12點。
當家作主的年代
沈記菜館賣的是上海菜,因為老沈的父母是上海人。上世紀50年代初718聯合廠創建之時,從全國招募工人,他的父母因此來到北京。老沈至今還津津樂道父親的一次“賭博”——與民主德國工程師就一個模具的質量打賭,贏了德國人幾瓶啤酒。
老沈不懂藝術家們所說的“鮑豪斯”(起源于德國,被公認為現代主義建筑的源頭,講究簡潔實用),但是他知道這里一些廠房是民主德國專家設計的,鋸齒形的廠房配著朝北的大窗戶,采光穩定而且沒有陰影,非常適合精細元件生產。老沈1960年出生于此地,一直沒有離開,直到在此工作,又在此當了老板。
2001年,6個分廠中的5個與另外兩家工廠一起聯合組成七星華電集團,老沈所在的751廠不愿被合并,遂獨立組建正東集團。不愿合并的原因,老沈的說法是因為“我們單位供暖、供電、供氣。七星的暖氣都從我們這里過去。合到一起,誰還給你錢啊”。
老沈所在的是正東集團下屬一個生產燈具的公司。1995年前后,這個單位一度號稱全國燈具行業老大,后來生意逐步被私企搶走。原718聯合廠的其他工廠,在更早之前就已經呈現頹勢。
老沈還記得自己1980年剛工作時,日本松下電器的創始人松下幸之助曾來797廠參觀。回想起86歲的松下站在這片土地上的情景,老沈嘆了一口氣,感慨道:上世紀50年代,當718聯合廠蓬勃發展時,日本人還不知道什么叫電子元件生產,但松下來訪時,中國的生產水平已經遠遠落后于日本。
松下原本想收購這里的部分工廠,最后沒有談成,畢竟這是一片擁有數字編號的軍工廠。但是從日本引進彩色顯像管等電子設備生產線卻不可避免。工人們開玩笑說:這是“一流的廠房”——德國人設計的廠房,比日本人的廠房還棒;“二流的設備”——因為急于引進,廠房接受了從日本一個生產線上拆下來的舊設備;“三流的工人”。
原本的工作不好做了,部分工廠開始出租閑置空間,一些工人也開始尋覓新的活路。每次乘出租車,老沈說要去“798”或“大山子”,司機的第一反應都是:“您是去看藝術的吧。”
老沈自嘲沒有房子、妻子、孩子三座大山的壓迫,對物質要求不高,在崗時出差10年,在全國各地機場安裝機坪照明燈,只以結交朋友為樂。但2006年初,從昆明機場回來,老沈意識到,這份工作也快做不下去了。不久,他工作的部門被“一刀切”了。
2006年2月,沈記菜館開張。

反主為客的年代
老沈有時候稱自己的一些鄰居為“藝術家”,有時候稱其為“搞藝術的”或者“藝人”。開餐館之前,他就知道一些廠房租給了“搞藝術的”,時不時也會遇見那些人,“感覺怪怪的”。
老沈并不反感“藝人”們,因為他們增補了廠里的收入,解決了一些老工人的社保金問題。現在廠里在崗的工人大都是畢業不久的技校學生,工資一個月有2000元,比老沈當年高多了。
老沈招呼客人之余總是多留一耳朵:“我是無意的,客人說話,我聽完,有需要的我就吸收,不愛聽的就當沒聽見。”一年下來,他已經聽出了點門道。
他認為很多藝術家的作品太灰暗。他對那些“政治人物吹泡泡”,或者讓政治人物穿著花衣裳的作品十分看不慣:“這些藝術家根本不了解那個時代,那只是他們的想象。”
據老沈說,隋建國的一些政治波普作品,就是在工人們的抗議下,收了起來。行為藝術家高氏兄弟,在老沈眼里也是“太前衛,像在玩火”。
平時有些客人是想在798買畫的,但是又不相信畫廊老板的說辭,喜歡請老沈帶著去逛畫廊、談價錢,老沈就不喜歡帶他們去上述“三教九流的地方”。他現在最想認識的是一個叫“什么小東”的東北畫家,因為他老聽客人們說起這個人,“特火”。
當代藝術的這些作品不管運用了名人還是普通人,總還是老沈認識的。抽象藝術則在一開始就把老沈搞懵了。后來有客人告訴老沈:“別怕,抽象藝術別說你看不懂,我們也看不懂,它就不是讓人看懂的。”
老沈對抽象藝術也敢發言了:“那些畫表現得灰暗、壓抑,我也能畫。我買點灰漆,再買點白漆、黑漆,找個木板往上面一潑,抽象嘛,你也不知道我抽的什么象。我也會調漆,只不過是工業用漆。”
老沈說:“我喜歡多看國家欣欣向榮的,能振奮精神的,別老弄這樣能讓人睡著了的。他們所謂的前衛,為什么老那么灰暗,老用‘文革’?我就聽客人講,這樣的畫在歐洲能賣好價錢。”
老沈認為798就是一個名利場。他聽客人說過拍賣時怎么哄抬價錢,說過布展時怎么炒作藝術家,說過藝術家開的餐館怎么宰藝術家……他最常聽到的,是租戶們抱怨房價。
“藝術家們一說起來就罵物業,但實際上很多房價是藝術家自己炒起來的。一些早來的藝術家跑馬圈地,再做二房東。外面還有幾百人排隊等著進798。別說物業那里,就我這里,都有這么厚一沓子,都是想找房子的。”老沈伸手比劃了三四厘米的厚度。
“但是現在798已經沒空房了。排隊的人里很多有錢有勢的,愿意出高價進來,他們圖的也無非是名和利。”老沈說。來吃飯的客人告訴他,有這樣一句順口溜:“798,去就發。”
今年年初,園區藝術家黃銳在自己的工作室舉行活動,抗議七星物業亂漲房價,不合理驅趕藝術家。事發第二天,消息就傳到了幾百米外的沈記菜館,老沈說他“比物業的馬總知道得還早”。
一時間,園區內外議論紛紛,有支持黃銳的,批評物業只圖商業利益,不顧藝術家對這個園區的貢獻;有批評黃銳的,認為黃銳自己也是利用798圖私利,這次也是想炒作自己。
老沈有自己的判斷:“這里本身就有計劃要搞電子城。因為他們(藝術家),電子城現在一塊磚都沒蓋起來,都為藝術讓了道,他們都該感到知足了。別老跟物業扯。他們該好好想怎么多賣幾幅畫,把房租掙出來。你想想那么多工人還在家沒飯吃呢。”
來的都是客
老沈喜歡用“境界”這個詞,他的總結是:越不計較私利,境界就越高;往往是賺得越多的人,越不計較私利。
在他看來,那些怕漲房價的藝術家,境界就不高:“你怕漲價,就說明你沒成功。如果你一幅畫賣一兩百萬,還在乎這一平米漲兩塊錢嗎?你還是沒到這境界嘛。他們還總把自己放得高高在上,說自己有多少歷史貢獻。我們承認有這段歷史,但不能老拿歷史說話,人總還要過明天吧。”
關于這段歷史,老沈認為,的確是畫家戰勝了老板。上世紀90年代,718聯合廠區本來被政府規劃為高科技產業開發區,隸屬于中關村電子城,規定原來的工廠在2005年以前完成拆遷。正因為藝術家的入駐,因為藝術家發現這片“鮑豪斯”建筑作為工業文化遺產的價值,并將其開發成了藝術區,才硬生生扭轉了這片土地的命運。
“中關村電子城老總也在我這里請過北京規劃局的朋友。他那塊地為什么還閑著?他不是沒錢。就是因為政府重新規劃,他的整盤計劃全亂了。”老沈說,“他們搞工業的不相信畫家的力量,現在證實,他們輸了。”
現在,商人們也都“腦筋急轉彎”,開始圍著藝術區轉。老沈跟記者聊天時,曾有一個濃妝的中年女子走進餐館,跟老沈噓寒問暖一番,就坐在角落里,聽客人們聊天。女子走后,老沈說:“這是一富婆,房子就是我幫她找的,正裝修呢,300平米,租金每平方米兩元五角。她打算開畫廊。她也是來這里吃飯認識的朋友。一有時間就來粘著我,聽客人說話。”
這樣的客人,在老沈這里有不少。
“境界低一些的”,比如“國內一些企業家,不管懂不懂藝術,不管多少錢,就因為別人都說投資藝術,他也投資。好多國內的畫都是這些蠢人、閑人,錢多得不知道該怎么花的人給炒起來的。”
“境界高一些的”,比如曾到他店里吃飯的一位大姐,在國外呆了8年,現在做中美文化交流,在老沈看來是“真的有文化”。
老沈原單位正東集團,現在也開始做創意產業區。負責人知道老沈認識的商人、“藝人”多,有時也會來找老沈聊聊。
“我說3天之內給他們找些有層次的畫家,結果他們租給服裝協會了。正東集團的空房子只租給搞服裝的、影視的、活動策劃的。我不認識那路人,我就認識畫畫的。”老沈說。
關于798的明天,老沈的判斷是老板將取代畫家:“他們老說紐約一個什么地方,畫家開辟出來,商家就進去了,漸漸地商家就淘汰畫家了。”
客人們說的是紐約的蘇荷區(SOHO區)。19世紀,那個地區是紐約的工廠與工業倉庫區。20世紀中葉,美國率先進入后工業時代,舊廠倒閉,倉庫空間閑置廢棄,被一批前衛藝術家以低廉的租金租下,開發為繁榮的藝術區。現在那里已成為紐約的熱門景點,可慕名而來的游客大都失望而歸,因為那里的空間貴得只有古琦、香奈爾之類奢侈時尚品牌才租得起。
老沈并不介意798的藝術家越來越有錢:“他們有錢了,你肯定也能過上好日子。你特安心,不用坑蒙拐騙,就站在跟他平等的角度。”
2007年初,老沈在別處又開了家分店,店面有300多平方米。他讓親戚去管新店,自己還守在798這張小柜臺后面,他說:“陪藝術家玩兒,挺有意思。”
不管是藝人還是商人,不論貧富貴賤、境界如何,對老沈來說,“來的都是客”,都要招呼好。雖然從客人那得了不少秘訣八卦,可生于斯長于斯的798前工人老沈一點都沒覺得自己已經成了“798圈里的人”。得閑時,他還是喜歡跟老工友們去游泳,唱卡拉OK,對自己的小日子十分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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