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著一條馬尾辮的藝術家楊大味坐在空曠陰仄的工作室里,對幾天前剛剛結束的“戰爭”仍然驚魂未定。他說:“我對調解的結果很滿意。”因為實在沒有精力再折騰了。整個事件起起伏伏,就像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
4月14日下午,廣受社會關注的宋莊“小產權房”案有了最新進展,經過法庭調解,村民與兩位藝術家最終達成以下協議:一、雙方簽訂的買賣協議無效;二、被告方可以在房屋中繼續居住直至房屋拆遷之日止;三、如遇房屋拆遷,地上物補償款、搬遷費用、區位補償款歸被告所有,土地補償款歸原告所有。
一直關注農村土地改革的全國政協委員、清華大學教授蔡繼明聽到這個調解內容后感到很失望,因為“農民還是沒有處置自己宅基地的權利”。而北京法律界知名人士許志永也有同感,權利只有到了拆遷時才能變現,而且藝術家并沒有得到土地升值的收益。
但楊大味還是很高興,他當天在自己的博客中寫道,“我于2007年4月12日上午10時走上法庭,距今正好一年零兩天。從當時的憤憤不平到惶恐不安,再到今天的釋懷平靜。這也是人生的磨礪。我只能說:硝煙終將歸于平靜。”
興訟
十一年前,楊大味花了五萬塊錢從北京通州區宋莊鎮大新莊村買了十間平房,以此結束了自己多年的 “北漂”生活。一年前,原房主沒打一聲招呼就一紙訴狀把楊大味告上了法庭,要求只有一個,當年的房屋買賣合同無效,希望按原價收回房屋。
楊大味當時的感覺是 “受了巨大的刺激”,因為想不通自己這樣一個老實人,怎么會突然成了被告。在2006年底、2007年初,類似的宋莊房屋訴訟案漸成風潮,農民們風傳政府即將征地拆遷,為了獲得高額補償,使出兩個法子,一是大興土木,把院子一分為二,蓋滿房子;二是試圖要回已經賣給藝術家們的房子。
這十來年的時間中,宋莊從京郊一個缺乏經濟活力的荒涼村鎮搖身一變成為了中國乃至世界聞名的藝術村。與此同時,中國也開始了速度空前的城市化進程。在距離宋莊半個小時車程的北京市中心,據稱有一萬多個建筑工地正在開工,大興土木的規模世所罕見。
進城的農民可以在城里買房置業,但城里人到農村買房卻遭到了禁止。按照現行的法規,農民的宅基地屬集體所有土地,除了政府以外,沒有人具備購買資格。通常的情況下都是地方政府以極低的價格征得土地,然后轉手賣給開發商獲取土地出讓金,這部分收益成為地方政府的重要財源。地方政府以此資金投入工業項目、城鎮建設,這些項目又導致再次征地,由此構成了中國城鎮化、工業化的循環圈。
56歲的宋莊農民李慶祥 (化名)對這些都不太感興趣,他只是清楚記得前些年,村里出現了農民變市民的熱潮,有了錢的農民都到城里去買房去了,空下來的房子就賣給了藝術家。現在起訴藝術家想要回房產,恰恰就是這些進城農民挑的頭。
“如果中央沒有這樣的政策,城里人不能到農村買房,他們誰也不敢告”,對這種起訴藝術家的做法,李慶祥嗤之以鼻。他自己也有一個院子在當年賣給了藝術家,但是從來沒有動過要回來的念頭,因為他覺得,“只要藝術家一走,宋莊就全完蛋了”。
共生
臉色黝黑的李慶祥一生中絕大多數時間都在侍弄土地。藝術家來宋莊之前,他種了幾畝西瓜。按他的形容是起五更爬半夜、汗珠子掉地下摔八瓣,一年辛苦到頭只能掙8000來塊錢。藝術家來了之后,他先把老房賣了四萬多塊錢,接著申請宅基地又蓋了一個院子,現在每年房租收入三四萬,村里土地每年分紅一萬左右,自己又買了一個三輪汽車拉活,藝術家們蓋房他也常去幫工,幫工的錢一年下來也能弄到一萬多塊,七七八八算起來,小日子頗為紅火。
當李慶祥還在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時候,來自四川成都的美術青年楊大味正在圓明園的畫家村過著流浪藝術家的生活。1988年,楊大味一個人來到北京,當時北京還沒有一個畫廊,他住在圓明園,沒有三頓飯的概念,一天吃一個饅頭,只有餓了才敢吃。三年中搬家數次,每次都五六個大箱子,背著抱著脖子上掛著。
亞運會在北京召開時,楊大味掙到了第一筆錢。之后他發現了宋莊。1997年3月,楊大味花五萬塊錢從宋莊買了一個小院,創當地房價最高,有些藝術家罵他炒高了房價。
剛到宋莊時,村民和藝術家們的關系并不和諧。
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自由職業者這個詞還沒有出現,當時人人都是有單位、有固定工作的人,楊大味搞藝術,父母都不支持,當時社會上對他們的稱呼有三種:盲流、個體戶或社會閑散人員。“我們被歧視得很厲害,剛到宋莊時也是。”楊大味說,總是有莫名其妙的人來收費,治安費、衛生費都是藝術家來了之后才有的。那時也經常半夜被砸門趕走,后來藝術家們要求辦暫住證,但是人家不給辦,“因為你們是盲流,盲流不享受辦暫住證的待遇”。
楊大味說,在宋莊的頭幾年,他們遇見重大節日從來不敢出門,怕惹事,多少年的國慶節都是躲在家里,從電視里看的。
有一次幾個藝術家在院子里搞了一個展覽,還來了外國友人參觀,村民一下子驚了,政府馬上派人就把藝術家們趕走了。在2002年前后,宋莊的第一個公開展覽舉辦,在一個飯店里,結果來了很多人檢查,工商、城管、警察等都來了,檢查之后就把展覽封了。
2005年,藝術家們在宋莊搞了一次藝術節,從此之后宋莊就慢慢出名了,得到了政府的重視,有了投資,基礎設施建設也開始了。2007年年初前后,政府對宋莊進行了規劃,據說要拆遷,農民們便開始要房。楊大味也在此時成為第四個被告。
和解
宋莊房屋糾紛發生之后,相關部門最早不讓藝術家與媒體溝通,害怕影響宋莊的形象。等到糾紛第一案被告李玉蘭一審敗訴,藝術家不再等待了,開始組織聲援的書畫和音樂活動,后來又有中央電視臺和很多媒體的參與,引起了社會的關注。其后,300多名藝術家聯名寫信,給有關部門上書,北京市委等機構也多次調研。
楊大味說,當時不知道開了多少次會,尤其是李玉蘭一審敗訴前后,大家天天折騰這個事情,“我這里就成了開會的據點,一來就是滿滿一屋子人”。
其間,畫家們一度想采用把評估價格做高的手段,逼著農民放棄,但發現評估是最容易出問題的,也很難把握。楊大味說,這次農民樂意調解,就是因為農民心里有個想法,我要不回來房子,但是我要地,畢竟是祖祖輩輩的土地。當地村委會出面做了大量的協調工作,為的是響應上面的號召,建設文化園區。
早在2007年4月12日,楊大味的案子第一次開庭時,楊大味就拿出了這個調解方案,并事先已經和律師及相關部門商量過了,礙于當時農民就是咬住一點,合同無效,要按原價收回。其實,即使農民把房子要回來了,也不敢賣、不能賣,只能等著拆遷。
農民李慶祥說,要房的事件現在已經大致平息了,春節前后鎮里下了文件,說村民當年賣房時就放棄了土地使用權,因此即使要回房子,土地也要歸村集體所有,由村委會出租,不會再是個人的了。
一陣劇烈的砸門聲把楊大味從回憶中驚醒,原來是李慶祥帶著一對從海外慕名而來的夫婦來看畫。楊大味跑著去開門,嘴里不斷抱怨,我最怕這樣的砸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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