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勁松如同不安煞車的飛行器,從一個點奔向另一點,從一個主題奔向另一主題,從一個興趣中心奔向另一個中心。他行蹤飄忽,天南地北地飛。他走路和說話比常人快出許多,這是一個現實主義者追求理想時的作風,也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在紛亂現實中生存的特征。他給我的感覺是做夢的時候也在四處奔波。
不過當父親去世時,楊勁松正在籌備一個自己主持的項目,抽不開身去奔喪,以致家鄉親友眾口一詞地罵他無情。我不想援引大禹治水而無視家庭的例子,用“忠孝不能兩全”為他開脫,因為馬上就會招來無數中國人的高八度反問:“你算什么?你比別人特殊嗎?你能和大禹比嗎?”我提此事,是因為聯想起魯迅筆下的一個人物,進而想從根底質疑中國的孝道和人類的致哀方式。魯迅寫得最到位的角色,女人是祥林嫂,男人是魏連殳。魏連殳客居異鄉,他為母親奔喪遲到,族人按照周朝傳下來的規矩,指示他在什么位置、用什么姿態致哀,何時哭,何時泣,何時號,何時跺腳,等等。他一動不動,一聲不吭,等到眾人散盡,獨自癱在地上,發出狼一般絕望的長嚎。他是哭母親還是哭俗人主宰的中國?不知道。與魏連殳不同的是,楊勁松連號哭都沒有一聲。他是不是要換一種方式哭?如同大禹用九鼎哭,司馬遷用《史記》哭,曹雪芹用《紅樓》哭。
有人講三代培養一個貴族。楊勁松在他這一代,就已經能把自己打扮成一個按揭貴族了。比如買一套公寓,邀請三教九流聚會;或者弄一身名牌,帶著朋友們去泡巴;或者駕私車外出,陪著太太遛狗。楊勁松對這一切缺乏興趣。當他出現在陌生人面前一聲不吭時,你會以為他是一個不修邊幅的車夫;而當他談論藝術、褒貶時事時,那憤世嫉俗的言論,又分明顯示出精神貴族的胸襟。楊勁松的那些率意為之而又蘊藏著精英見解的作品,同他近年來的生存方式特別吻合。
楊勁松祖籍長沙。古代長沙屬于南蠻,南蠻頭人都是帝王的后裔,一些自作主張、不守規矩的叛逆者。炎帝之后、黃帝之后、堯帝之后以及周赧王之后,各有一支以上在湖南落草繁衍。我沒有時間調查楊勁松的家譜,他是哪朝的后人,不詳,但他的體內無疑奔流著一股桀驁不馴的血液。湖湘文化造就了一批批鶴立雞群的名流,二十世紀以來的政界、軍界、科技界、學術界、音樂界、美術界、出版界以及影視娛樂圈,都出現過影響中國當代文化的人物。楊勁松是在這種文化氛圍中長大而不甘人后的藝術家。
楊勁松與國內藝術圈的同齡人相比,很獨立,很自我,同時不在乎藝術風格的定型與思維的一貫。這同他在法國呆了六年不無關系。現、當代藝術在我的印象中,美國的最張揚,西班牙的最奇特,德國的最深沉,法國的有某種傾向嗎?難說。這可能是法國人既自我又比較達觀的緣故。楊勁松剛到法國時,一開始也像其他中國藝術家一樣謙虛,仰慕那些著名的歐美藝術家;但當他同他們一道參展和工作時,發現對方同中國同行的區別,僅僅在于率真、獨立和自信而已;一旦你變得自信,你就會平視對方。
中式素描
素描這個話題很舊,楊勁松把它搞得很新。他給“國際素描展”西安展區提交的作品,是一塊白板、一堆顏料和一把畫筆,讓觀眾在上面自由繪畫。他的意圖是打破素描的樣板,撇開素描現成的內含,讓每個參與者自由定義,從而表明素描不能定義。進而讓人領悟:任何活體文化都不能被定義弄死。在這件作品中,作者只是策劃人,過程是一項集體行為,結果是不可知的。但是由于展覽總要閉幕,繪畫進程又不可逆轉,其結果,誰畫到最后,誰就是定義者,誰就是權威。我說它是中式素描,不是指最終勾線的表面效果,而是指中國改朝換代、推倒重來的文化定式。有人講中國封建文化推行了兩三千年,封建化的過程卻始終沒有完成,剛剛有了一點苗頭,不是被天災人禍整垮,就是被強人或政客顛覆。漢唐文化好像達到了極盛,其實根本就談不上完美。楊勁松素描作品的過程,同中國歷史進程非常類似。這個構想采用的展示方式以及最終的結果,是不是作品的第二主題,不得而知。假使像電腦繪圖軟件那樣處理圖層,讓每個參與者繪制的圖像,按照時序,在現場分列展示,將會呈現兩個主題并行不悖的效果。
曖昧抽象
楊勁松用綜合材料繪制的抽象畫,有幾幅可視為精品。所謂精品,不是指精細、精到、精致而是提神。他的這批畫,沒有朱德群的悅目,沒有趙無極的飄逸,沒有德庫寧的躁動和羅斯科的靜穆;下意識的運筆方法,造成對秩序的排擠;也可以說是借助秩序,控制下意識的自由。用標題打破很難再有創意的單純抽象圖像,為讀者提供聯想的起點。無題抽象畫重在畫面構成,有題抽象畫使抽象的對象變得曖昧。這批作品,既具有當代藝術的偶發效果,也帶有明顯的學院痕跡:經營畫面的視覺中心,講究構圖的均衡,追求色調的一致。離開了這些學院素養,抽象畫將會與清潔工擦調色板的抹布沒有區別。《土地的記憶》和《歡喜的曲度》,畫得隨意瀟灑。兩幅畫面都沒有固定的構圖中心,卻能讓人的視線不停地回環游走,同時在腦子里搜索相似的視覺經歷和生活體驗。《西安記事》畫得黑白分明,硬挺而講究,如同絲網版畫。我一看就想問他創作時的藝術動機和心理背景,旋即又放棄了這個念頭。這類作品,只有作為不加掩飾的傳記的插圖時,才能對位。
紅色墳墓
2001年春,楊勁松在西安美院策劃、參與“兩岸三地版畫聯展”,并以參展作品的方式,與楊鋒等人在美院大樓門前,造了兩個底座巨大的紅色金字塔,取名《堆土-滿天紅》。那土堆本是營造美術館挖出來的土,大約有幾萬噸,堆在那里,十分礙眼。作品完成后,有化腐朽為神奇的效果,幾百人爬上墳頭插小紅旗的場面也很壯觀。可是國人的眼睛十分敏感,又像腫瘤醫院專治晚期患者的醫生,習慣于朝壞處去想去看,很快就傳出美院造了兩座不吉利的墳,底座還有墓道,校門原有的石獅和辟邪是鎮墓獸。不過西安人只是說說笑笑而已,沒有驚動媒體。當年貝肇銘在盧浮宮造玻璃金字塔,據媒體調查,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公眾表示反對。有一位評論家推斷,十年以后如果有人主張將它拆毀,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公眾會表示反對。其實,金字塔是標志性的紀念碑。請設想一下,沒有古代埃及人和印地安人的金字塔,人類的意義將會喪失多少?中國古代帝王的陵墓名叫方上,如秦始皇陵和漢武帝茂陵,都是截了尖頂的金字塔。茂陵主墳以及后、妃、勛臣的陪葬墓,營造了五十余年,每年耗費國家三分之一的財政收入,成為漢朝的象征。古人說“事死如生”,主要是指造墓。
按楊勁松的解釋,《堆土-滿天紅》的金字塔如同版畫技法中的凸,墓道如同凹,上千面小紅旗插地是漏。這件作品,由楊勁松起草,工人堆土、學生涂色,老師插旗,共同完成了一件有異議卻沒有賣相的作品。
行走的意義
楊勁松和大家一樣,生活在跌宕起伏的中國和跌宕起伏的時代,不過他的經歷比別人更多刺激,更多挫折,有著更多的渴望和遺憾。1982年從湖南到廣州美院求學,再到浙江美院深造并留校,1991年東渡日本,轉赴法國留學六年,回國執教西安美院六年,2003年一身跨兩校,在中國美院開設總體藝術工作室。按照這種無家者的遷徙慣性,他未來還有可能客居異國他鄉。楊勁松的生活經歷和走勢,同他的大型裝置《遷徙》可以互證。
《遷徙》由一組行走者的大腿組成,先在人體上翻模,再用玻璃鋼放大,其中六條高6米,十二條高3米。原計劃涂紅,展出前改涂肉色,用色入俗,類似假肢。這件作品,他私人投資近十萬元,其中六條放在廣州,十二條送給了上海。作品在上海展出時,市府把它們同上海的變遷掛鉤解釋,稱為“時代的腳步”。
《遷徙》不僅道出了楊勁松的個人歷程,也道出了眾多中國人的個人歷程。環顧中國,到處都是遷徙者、外出打工者和自由流浪者。《遷徙》又道出了中國當代文化的歷程,即從古典走向現代,從禁錮走向自由,從單一走向多元。《遷徙》還道出了國人的心理歷程,即從舊的困惑走向新的困惑。
《遷徙》是為在廣州舉辦的“中國藝術三年展”創作的作品。十幾條大腿,分別置放在展廳內外,形成走出展廳的態勢。它成了這個展覽的點題之作:前衛藝術從圈外走向圈內,從展廳走向大眾,從暴力化的張揚走向相對的優雅。
關于邊緣的商榷
楊勁松聲稱自己是邊緣人。是藝術的、文化的、體制的還是前臺的邊緣,他沒有確指。對于我行我素的人,邊緣作為身份標簽,只是一種心理感受;一旦自認為是邊緣人,就不在邊緣了。楊勁松表示四五年內會有一個全面的自我展示,超越現有的當代藝術,這意味著他擺脫了邊緣困惑。
不過,在我的評介之外,楊勁松還制作過幾件思想大于形式的快餐作品,旨在調侃學院藝術中的僵化和虛假畫風。我認為意思不大,有效范圍很窄,說到底還是在學院圈子內折騰。當代藝術應該有更開闊的視野和更長遠的洞察力。再說垃圾作品是老前衛的專利,現已滑向真正的邊緣,蛻變為市民不感趣興的前衛玩物,只會助長市民的陋習,自娛而不能娛人,同卡拉OK歌廳自娛的音盲們的噪聲一樣讓人煩。與此相反,無數市民、打工者直至鋌而走險者的夢想,無不是過上報刊影視中看到的優雅生活。
快餐作品的問世,同勁松前幾年的創作屬于業余性質有關,從而缺少充足的時間沉下去推敲表達方式。形式的確不再是當代話題,它已被流行藝術觀消解,但解構不等于抹殺。當代藝術要贏得人心,就不能取消而應該欣然接受已有的經驗。形式作為各種藝術的容器,有宜無害,否則,藝術的變遷就會像中國的改朝換代一樣,重新由一幫文盲回到原地踏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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