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日,以制造榜單聞名的胡潤推出了2008中國當代藝術家身價排行榜,張曉剛名列榜單第二,而榜首,是吳冠中。張曉剛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表示,“這個榜單與藝術家沒有直接關系,更與學術沒關系。”
今日,本版刊載日前東方衛視《楊瀾訪談錄》欄目對張曉剛的采訪。
人物
張曉剛,最具國際影響力的中國當代藝術家之一,1958年出生于昆明,1982年畢業于四川美術學院,他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以表現主義風格的繪畫活躍于中國藝術界,90年代以后,他以家族和舊照片為母題的作品先后參加了一系列重要的展覽。2007年張曉剛的油畫拍出211萬美元高價,在2008胡潤當代藝術家身價排行榜中,張曉剛排名第二,去年作品成交額達2.88億元。
對話
從100美金
到200萬美金
2007年3月21日蘇富比推出亞洲當代藝術拍賣專場,推出了張曉剛近十幅畫作,盡管此前一直有評論認為:張曉剛的《血緣》系列有望刷新中國當代藝術拍賣的最高記錄——劉曉東《三峽移民》拍賣出的2200萬元人民幣,但最終張曉剛的《血緣》系列《三位同志》以211萬美元,約合人民幣1700余萬元買走,未能創造新記錄。
記(以下為主持人楊瀾采訪):你的這個畫作2007年春季香港的蘇富比拍賣達到了200多萬美金的高價,你聽到的第一個反應說這個世界瘋了,為什么?
張曉剛(以下簡稱張):這句話是那次紐約春拍的時候,當時他們要準備拍中國當代藝術,主辦的那個人說,我準備把你的畫標(價)到30萬美金。我私下跟朋友黃燎原講,賣得出去嗎?30萬美金,開玩笑。他說很難說,“但你這輩子肯定能達到100萬美金。”后來也沒把這當回事兒。拍了以后,他在現場給我打電話說:“你知道你的畫賣了多少錢?”我說:“不知道。”他說:“90多萬美金。”我當時第一個反應說:“瘋掉了”。
記:到200萬美金就更瘋了?
張:已經麻木了,說實話。
記:你為什么說你的畫賣100美金時心里感到很踏實,等賣到100萬美金的時候,卻覺得慌了?你慌什么呢?應該高興啊!
張:一般人不太了解,因為從決定開始做一個當代藝術家,實際上就做好了一種心理準備,就是這一輩子可能都要跟貧窮一起,可能就會不成功啊,或者是被人不理解啊,或者是怎么樣……所以我記得,我的第一張畫賣了100美金的時候,那是實實在在的高興。
記:哪年的事?
張:1989年吧,很具體,可以解決兩個月的生活費。所以特別踏實,我覺得我的畫還能賣,我還能靠賣畫為生,已經很幸福了。所以,突然因為市場變化這么快,你的畫別人說起來是100萬美金的時候,我覺得好像在說另外一個人。
記:但是心里有沒有一種高興,就是說我的畫終于價值被認可了?
張:這個是一個市場價值吧!可能藝術家更看重的還是學術上的價值,如果能賣100萬肯定很高興,如果不能賣100萬,別人也說你的畫很好,也很高興。
記:但實際上現在價格飆得這么高的這批作品,是你很早的時候就已經通過畫廊賣出去了。
張:對對對。
記:所以跟你直接的收入并沒有太大的關系。
張:沒關系。賣到100萬美金,我當時拿到了大概5000美金。
記:心里會不會不平衡?
張:沒有,這些錢該別人賺的。如果是為了錢畫畫,那可能現在對我來講是最好的機會。
記:那就趕緊畫吧。
張:對,趕快多畫。
記:那只要簽名就行了。
張:你喜歡《天安門》,我就畫它一百個《天安門》,那么我可以掙很多的錢,但如果我對藝術的理解是:我就是熱愛藝術,或者我離不開藝術,那么我可能就不會去想這個問題。
記:那你的情況是處于這兩者之間呢?還是屬于后者?
張:我其實經歷過這些事以后呢,會想我為什么還要做藝術,很本能地去想這個問題。
尋找一個
我要表達的主題
上世紀80年代,張曉剛與“西南藝術群體”的畫家以一種前衛姿態參與了當時人文主義的反思與建設運動。那時,他的畫風還帶有表現主義傾向,之后他轉向達利式的超現實主義幻象。一直到1993年以前,他在幾種不同風格之間變換,尋找個人的語言。很偶然的,他被舊照片觸動,開始創作“全家福”系列作品,最終形成了區別于其他藝術家的風格。
記:當時開始要做《大家庭》這個系列的時候,靈感是從哪里得到的?
張:我是比較喜歡反省的一個人,到1991年底,我反省我的藝術,按現在這種方式繼續畫下去會有什么結果?經歷了很多,那時國門越來越開放,看到的東西越來越多,我就想我繼續這樣畫,可能就是模仿西方一百個人里的一個,成功的話,也就是模仿得好的一個中國藝術家,可以掛在第101張畫后邊。
當時中國的文化背景也開始提出這個問題,就是什么是中國的當代文化,我們學藝術主要靠書本,下意識地把西方作為一個絕對標準,畫得越像畫冊上的,好像就畫得很好。我1992年去歐洲,去美術館,把我學到的美術史的知識從頭開始一條線看下來,看了三個月以后,一片茫然。突然反應過來,你什么都不是,可能用一輩子的時間去努力,你都達不到那個大師的水平。不是說你畫不過他,是沒有辦法形成這個意義,你再學也就是一個學生而已,而且你不在他的文化范圍里,所以你什么都不是。我當時很高興,覺得我能體會到這一點,一下覺得我有根了。
記:找到這個切入口就是老照片?
張:對,從國外回來第一個心愿想看什么?天安門,第一件事就跑到天安門拍了一張照片。第二想看自己小時候的照片。
記:你想找到自己的根兒。
張:對,現在覺得這很可笑,但當時那個心態很真實,老想去找,我到底是誰?我屬于哪里?就想找這個東西。后來又回到昆明去看老照片,看自己小時候的照片,結果看到了父母年輕時的照片,我突然發現在那種很私密的家庭照片里,你同樣能夠感受到社會對它的影響。
記:有一些公共表情。
張:對,它有一個模式,你知道嗎?男的在哪邊,女的在哪邊。
記:因為那時候都是照相館擺出來的,包括人的表情,全家拍一次照片不容易啊!
張:對,實際上體現了中國的一種審美標準,這個標準是兩重性的,一是它的美學標準,中國人應該長什么樣好看,另外一個標準,就是意識形態的標準,要表現出積極向上。
記:所以你要翻開那個時代每個家庭的照相簿,表情都非常相近。
張:后來我又看了別的,我的學生們給我提供了很多的家庭合影,我一看,感覺都是一個攝影師拍的一個家庭。我體會到這一點后,就覺得找到了一個我要表達的主題。
當初
我干嗎要干這一行?
2005年,第六代導演張揚的《向日葵》正式上映,這個被稱為北京胡同的故事講述了一個普通家庭自1976年以來幾十年間的悲歡離合,它的宣傳海報選用了張曉剛的油畫,有人說這就是一部張曉剛的傳記電影。
張:我從小喜歡畫畫,從四歲開始畫,然后決定要做一個畫家,完全是一種本能的需要。
記:所以剛剛其實我們說到一個非常有意思的話題,就是當今天你的畫被標到這么高價的時候,反而促使你去想一個問題,就是當初我干嗎要干這一行?
張:對。
記:你的答案是什么?
張:我的答案……我就覺得第一我真的喜歡這個藝術,原來我能把握的就是這一點,大學畢業我就決定做一個當代的藝術家。我的畢業創作就是開始嘗試用現代的方法來畫一種現實生活的題材。但畢業以后,我拿著作品找工作,找了三個月也找不到,就在家閑著,精神壓力也很大,當時我跟朋友講,就像頭上有三座大山。
記:是什么?哪三座 ?
張:第一座肯定是工作問題,第二座是因為跟家庭的關系比較緊張,我16歲開始跟父親關系緊張,他們不太理解我為什么要畫畫。
記:父子之間最激烈的沖突是什么呢?
張:可能是讀高中的時候,我決定學畫畫,要錢買材料,他說沒錢,我很生氣,吵架也沒用,記得有一次我說話也很過分,我說,你不給我錢,你又是我父親,我沒辦法,那不如我們去法院把關系了了,辦了。
記:脫離父子關系,是吧?
張:對,就說得很難聽,但我后來也很后悔說這種話。
電影《向日葵》被稱為一部平民的史詩,講述了畫家張向陽的個人成長故事,以及他和父親之間三十年的恩恩怨怨,帶出了兩代人在這三十年中的變化,這種思緒的表達與張曉剛作品的氣質有著許多相似之處,電影中也選取了大量張曉剛的作品作為道具。
記:當時你看他這個電影作品的時候,你覺得他對那個時代的某種描繪,跟你畫中的氣質是吻合的嗎?
張:其實嚴格講,他的那個電影和故事跟我的畫沒有太多直接的關系,好多人以為《向日葵》是我的傳記片,我還跟張揚開玩笑,說謝謝你,幫我拍了一個傳記片。
今天的陷阱
肯定是市場
在網絡討論中,話題焦點大多圍繞張曉剛的創作,探尋他幾十年來對當代藝術的思考,并從當代藝術的現狀延伸討論中國當代藝術發展,當下社會的精神底線及得失。
記:你第一次聽說自己的作品拍出那么多錢時心里感受怎樣?
張:肯定很高興!有人愿意花這么多錢買我的東西,但是我另外一個感覺就是跟我沒有太多的關系。
記:我想知道,當你第一次在畫布上捕捉到一種形象,一種方法,然后呈現出一種與眾不同的面貌的時候,你的心情有多么激動?
張:一下子找到我要表達的主題的時候,很興奮,睡不著覺,覺得我這么多年的積累,終于有一個出口了,工作特別勤奮,每天工作10個小時到12個小時,都不覺得累。
記:你期待著普通大眾能夠理解它嗎?或者你曾經看到,一般文化水平并不高的老百姓對它們產生共鳴嗎?
張:我從來沒有這種奢望別人能理解我,我覺得我的信條就只有一個,我一定要真實表達我自己。
記:所以,從你的角度來說,藝術是一個非常自我的事情。
張:對。
記:你的新系列《失憶與記憶》中有很多《大家庭》的影子,從整個視覺上,還是有非常強的延續性。
張:可能我要把我一直關注的一些問題,繼續關注下去,比方我對記憶感興趣,《大家庭》可能更多的是集體記憶,那《失憶與記憶》呢,我關注個人的記憶,增加了一個內容就是失憶,因為這是現代生活快速變化的一種體驗,變化這么快,很多人很年輕就失去記憶了,你要適應社會生活的話,就要學會失憶,忘記你是誰,你是從哪里來。
記:然后一門心思地往前奔。
張:對。
記:這短短二、三十年間,你見證了中國當代藝術一個發展過程,當中經常會出現一種陷阱,就是藝術家會迷失掉自己。今天的陷阱在哪里?
張:今天的陷阱肯定是市場,有人會覺得參加一次拍賣比參加一次國際學術展覽重要,這兩年大家比較看重這個價值體系。我覺得,其實未來的市場應該是越學術越有市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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