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 找 陳 卡 琳
尋 找 陳 卡 琳
尋 找 陳 卡 琳
時間:2007-12-19 00:00:00 來源:
名家
>尋 找 陳 卡 琳
〈中篇報告文學〉
鄧 翔
夜幕降臨,矗立在蓉城錦江河畔的大廈樓群,在五彩華燈的照耀下顯得更加宏偉壯觀,看不見那高高低低的樓群延伸至何處,看不見樓頂有多高,仿佛天上的云星就在房頂上跳動閃爍。群樓下是寬闊的大道,如注的車流,如注的人流,都披上一層迷幻色彩,街頭不屈不撓的叫賣聲和振撼心扉的搖滾音樂也在迷幻中穿行。這時漫步在濱江路,就會看到岷山飯店和錦江賓館高樓下的一排排綠樹間,射出一束束雪亮的光柱,于是,你就看見綠樹下掛著一幅幅裝裱好的,或沒有裝裱好的字畫和地上一堆一堆琳瑯的古玩玉器沿街路拖得老長老長,它們也披上一層迷幻色彩,也看不到它們的起點和延伸的終點,在那兒晃動的人頭也沒有起點和終點。
美國人喬治.斯諾算不得中國通,卻對中國文化十分感興趣,特別是對具有五千年歷史的文化名城---成都,更感興趣。他幾乎游遍了成都市內的各處名勝古跡,南門的望江樓公園、武侯寺,北門的文殊院、昭覺寺,東門的萬擔山、龍泉山和石經寺,西門的杜甫草堂,溫江的金馬河…… 他去的時候,很少坐汽車,喜歡和成都人一樣騎自行車,只不過,別人騎車是上班或者是辦事,而他則是悠悠閑閑地游覽。有時他為了更悠閑,干脆就扔了單車,邁開他那一雙大腳,步行而去,既玩了,也鍛煉了身體。真是個不苯的好辦法,一舉兩得!喬治.斯諾除了愛游覽,似乎更喜歡這個一到夜晚就分外熱鬧的地方,常混雜在這有字畫的人堆里,很認真的看那些畫。那時,就有一兩個畫販子伸長了脖子,笑嘻嘻地望著這個老外,說這畫是怎么怎么的好,買一幅吧。斯諾用他那倒生不熟的華語普通話,并夾雜著成都話說:“多少錢?”畫販子知道老外在問多少錢了,就表明他愿意買他的畫了,也表明馬上可以賺到這老外一筆錢了,于是用語言和手勢開了個很高的價,斯諾似乎很大方,也相信畫販子的話,說聲“OK!”就掏出錢夾來付了錢。其他的畫販子見老外的錢好賺,就一窩蜂涌上來包圍了斯諾,都說自己的畫如何如何的好,買一幅吧!斯諾不好拒絕別人的盛情,也被盛情所困惑,就一一買下他們的畫來。斯諾是個醫學教授,他常一人空手走到這里,離去時,懷里就是一大抱東西。這引起不少人的注意懷疑:這老外想干什么呢?他,他……其實,你千萬不要這樣想,他絕不會做外國人在中國不受歡迎的事。他喜歡字畫,特別是中國的畫,僅此而已。
喬治•斯諾高大健壯,一張大臉紅潤潤的,一伸出手臂來就見黃得油亮的絨毛……一看就知道是地道的美國人,就是這樣一個美國人,喜好上了中國的畫,也喜歡上了中國的姑娘,特別是成都的姑娘。他覺得成都姑娘有錦江流水那樣的柔美,有春柳那樣的優雅,體態娉婷;他覺得她們說話的聲音很好聽,像是在唱歌,性格也好,令人愛憐。斯諾在成都任教三年,除了買了一大堆百分之九十是贗品的字畫,還娶了個清純的成都姑娘為妻。有熟悉他的朋友,包括我在內就對他說:“斯諾,你真了不起呀,精神、物質你都是大豐收了!“他不知我們和他在開玩笑,很認真地、很得意地揚起了手,打了個漂亮的響指,笑瞇瞇地吐出個英語單詞:“yes!”不過,有人還是認真地告訴了斯諾,他的那些字畫絕大部分是歪的。讓人想不到的是,斯諾說他知道。那人說,既然你知道是贗品,怎么還要買呢?斯諾卻反問說,如果不是贗品,這點錢能買到嗎?那人說,這也是。斯諾說,我也知道你們的文物法,真是齊白石的,張大千的,什么吳道子的,我也不敢要。不過,我也有一兩幅真的,盡管不是珍貴的文物,我還是喜歡。斯諾還說,我還有一樣是真的,那就是你們的成都姑娘----我的妻子!說畢了,大笑起來,笑得直不起腰來。他的妻子很漂亮,這是他很滿意,常有一種驕傲感呈現在他的眉眼間。
斯諾在成都的三年任教合同期到了。這時,他找到我,說“密斯脫鄧,聽說你和成都的文藝界很熟悉,是嗎?”
“是的。斯諾先生,我能為你做點什么嗎?”我說。
“我要回國了,不知什么時候再到成都來了,想買幾幅畫作紀念。”斯諾用他并不熟練的華語說,“哦,對了,要成都畫家畫的,要,要,不是你們說的那個,那個詞叫什么呢……”他拍著腦門盡力在想他想說的一個什么詞。
我說:“斯諾,我們說的什么?”
“想起了,想起了!不要‘歪’的!“他終于把那個詞從腦門里拍出來了。
我說:“斯諾你真了不起,連我們的成都土話,你都學會了!”我笑著說,“行啊,那,可就不是你買那些字畫的價錢了!”
斯諾說:“是,那一定是的!只要我認為畫好,多少錢不在乎!我夫人說了,看見成都畫家的畫,她就會想起家鄉,想起成都!我想,我也是中國成都的女婿,滿足她的愿望,就是滿足我的愿望。對嗎?”
我很欽佩我們成都的女子,盡管嫁了老外并不嫌生養自己的故鄉,對故鄉還是一往情深。我說:“尊敬的斯諾先生,現在就有一個機會,成都某某寺正在舉行一個字畫展覽會,我帶你去看看!”
“展覽會?去看展覽?!”
“是的,斯諾先生。在展覽會上,你可以觀賞各種各樣的字畫,如果你看中了那一幅,還可以買下來。”
“OK!OK!”斯諾一下子懂了我的意思,高興得像個小孩似的直拍手,“密斯脫鄧,那我們這就走,好嗎?”
“行!”
我和斯諾坐上了一輛紅色的夏利出租車向某某寺駛去。
出租車在熱鬧的街邊停下來,一圈泛著青光的圍墻,一道漆黑油亮的大門就呈現在我們的面前。這就是位于城之東有千年歷史的某某古寺的外表,它太平凡了,并不讓人感到特別,并不讓人感到它有什么名勝的景象。然而,當我們邁進大門,那感覺就不一樣了,緩步走過曲折回廊,在繞過悠悠小徑,撲進你眼簾的是一派崢嶸樹木,花草滴翠,讓你頓感到這里的陽光美好,空氣清新,斯諾“啊---啊---啊---”叫了幾聲,像是盡力吐出肺里儲存的氣體,盡量吸進這兒帶有花香的空氣。寺里有大大小小的殿宇和庭院,它們高低錯落,相互陪襯,相互成趣,都沉浸在綠綠紅紅的云霧里。那沉浸在紅紅綠綠云霧里的一片錯落有致的殿宇群中,有一座殿宇最顯眼,它仿佛是眾星所捧之月,巍巍然矗立在那兒,傲然的飛檐似乎也掛著幾朵祥云。我們看到小徑上行走的人,花樹里走出來的人都向那兒行去。于是,我們就看到了大殿宇門楣上掛著的“成都名人書畫大展”的紅布標。我指著那兒說:“斯諾先生,那就是我們要去的地方了!”斯諾滿意的點點頭,說:“很好!”
殿里的書畫展覽廳很寬闊,一幅幅裝裱得精美的字畫就掛在四壁的粉墻上,大廳之中從頭到尾有一格一格的擋板,也如粉墻一樣掛滿了字畫。這里什么書法都有,篆、隸、行、楷、草,還有自創為我體的指書,口書、黃鱔頭蛇之身的書法等等,真是琳瑯滿目應接不暇:畫種也多,油畫、國畫、版畫、水彩畫,入畫的更是:人物、山水、仕女、花鳥魚蟲應有盡有,讓人眼花繚亂。一幅字,一幅畫透視著一種人生,一種理念,一個世界。眾多的字畫構成了一個斑斕多彩的世界。來來往往在廳里的參觀畫展的人,像流水般游動不息。盡管人多,并不喧嚷,次序井然,緩步倘佯在這片字畫的世界里,用心去感受生活的美。
斯諾要的是畫,他和我的注意力就在畫上。
在展廳里轉了一圈后,我問斯諾:“你看得起哪幅?”
斯諾說:“都好!”
我說:“你不可能全都買了吧!”
斯諾笑笑說:“是的,是的!”我說:“你比較一下,可以選一幅最滿意的。”
斯諾說:“是的,是的!”
我和斯諾順著畫廊又轉了一圈,仔仔細細欣賞每一幅畫。走著走著,斯諾在一幅畫前站住了,一雙發藍的眸子粘在那幅畫上,神情相當專注。他那樣子仿佛要把那畫的每一個物象,物象的每一筆,每一個細節都攝進他的心里。
這是幅在構圖、色彩、技法上有中西交融畫風的油畫,掛在并不顯要的位置。畫的構圖并不復雜,明媚的陽光灑在川西壩子上一戶農房。農家小院壩的一側有點點紅梅怒放,如鐵鑄成的錚錚瘦枝仿佛濺出一團一團的火焰;一只母雞帶著幾只小雞在潮濕的泥地上“咯咯”地叫著覓食;農房的屋檐下有一張老舊的桌子,旁邊坐著個頭發花白的老太婆,她的臉上刻著深深的紋痕,眼里包著一汪淚水。一個站在老太婆身旁穿藍制服、肩頭斜挎厚重郵包的女郵遞員彎著腰,手捧一封海外來信正在給老太婆讀著。畫題為“橋”。作者陳卡琳。畫旁有作者的簡介:主攻油畫,兼國畫工筆、版畫、漫畫,是四川最早步入畫壇的女畫家之一。陳卡琳的畫技嫻熟,畫風獨特,兼收并蓄中外之長。他的作品題材廣泛,富有時代特征和人民性,充滿了對生活的思考和關注。陳卡琳是一位刻苦,作品豐富的畫家,曾有五十余幅作品分別入選國內外各級美展,獲獎,收藏。1997年被國際美術聯合會等16家中外美術權威機構授予“世界書畫名人”稱號;個人姓氏傳略被《中國現代美術家名人大詞典》、《中國當代美術家名人錄》、《書界名人錄》等大型辭書收錄。《陳卡琳的繪畫藝術》一文被載入《中國美術選集》、《世界當代著名書畫家真跡博覽大典》等書。著名美籍華人全美中國作家聯誼會會長冰凌為其題詞:“天府畫壇才女”。其重要作品有“橋”、“家鄉”、“熱土”、“國色天香”……
我把簡介翻譯給華語并不精通的斯諾聽了,說:“斯諾先生,你的眼光不錯嘛!是看起這幅畫了?”
“是的,這畫越看越好,他真的吸引了我!”斯諾說,“但是,我不明白作者為什么題了個‘橋’,你知道嗎?”
這可把我問住了。是呀,這幅畫怎么會命名為‘橋’呢?如果命名為“鄉院”、“鄉間老嫗聽天使誦信”,或者是“春天的使者”不好嗎?但是,我又想,決不會是這樣的。這畫一定有作者別致的意思。于是,我又重新凝視那叫《橋》的油畫。我用我僅有的繪畫和文學知識作為路徑,盡量去探尋,盡量去破解油畫“橋”的涵義。我想了半天,終于,像發現了新大陸似地說:“斯諾,我知道了!”
斯諾也高興了,問:“知道了,請你告訴我。”
我說:“斯諾先生,這是一幅虛實有致的畫。你看,這房屋明明是特有的川西平原上的農家,地點有了。你看這梅花,報春花,他點出了季節,時間有了…… 虛,是畫家們都講究的“含蓄”二字了,這有點像你們西方的印象派,不,又不全像你們的印象派。中國人有中國人的含蓄法,不是你們的印象派。對了,一部《紅樓夢》,十個人看了有十個人的想法,歷史學家看了,說這是歷史;文學家看了,說這是文學;道學家看了,說這是淫;陰謀家看了,說我懂得了權術;厚黑家看了,說以后我的臉比城墻倒拐更厚,我的心比煤炭更黑…… 這仿佛就像莎士比亞的悲劇《哈姆萊特》,不是都這樣說,一百個人看了就有一百個感想嗎?對,這就是藝術的價值所在,這就是藝術的魅力所在!“我侃侃而談,“這畫雖然是寫實的,但是,實中又有形式上的含蓄。可貴的就在于它的含蓄,不直白,不直說,就像我們四川的一枚青果含在嘴里,讓你慢慢的咀嚼,讓你細細品嘗它的無窮滋味……”
斯諾沒等我說完,便打斷了我的話,說:“先生,你就說說《橋》吧!你越說得多,我越感到弄不懂了。哦,對了,先生,你就說說為什么畫題叫《橋》吧!”
我看著斯諾眼里不耐煩的藍光,就意識到自己近來染上了某些領導一張口就愛長篇大論的毛病,就笑了,說:“你看我扯到哪兒去了。哦,對了,斯諾先生,我想作者畫上沒有橋的影子,而題為“橋”,肯定有作者畫外的意思了。你看,那讀信的女郵遞員,把海外來的信送到這鄉村,把海外來的信息傳遞給這老太婆,這位藍色天使不就是一座溝通了海外和大陸的萬里長‘橋’嗎?還有,女郵遞員讀信的神態是喜悅的,老太婆的臉上有幾多滄桑感,老太婆的眼里在涌淚……作者告訴了我們很多。作者告訴我們,這是一封令老太婆高興得流淚的家信,到底是她的兒子來的,還是她的丈夫來的,或者是她的什么親人來的,到底說了什么話,就給你留有無限的空間,讓你去品味了。因此,這沒有畫出來的畫面,沒有說出來的語言,也是‘橋’,他讓我們通過這‘橋’去探索,去想象,去補充,去審美……
“OK!OK!我懂了!中國人真了不起,中國的畫家,水平竟然如此高深!”斯諾用英語和華語雜雜八八地說著,又在我的肩頭上猛砸了一下,說,“密斯脫鄧,我要買下這幅畫!”
展覽廳的一位女工作人員被我叫來了。我問她說:“小姐,我的朋友要買下這幅畫,可以嗎?”
女工作人員打量著我和斯諾,說:“先生,對不起,這幅畫已經被人買下了,等展覽完了,人家就要來取走的。”
我說:“小姐,我朋友就喜歡這幅,可以多出點錢,就讓給他行嗎?”
女工作人員說:“這可不行。我們是講信譽的。看看其他畫吧,如有滿意的,我們可以考慮你朋友的要求。當然,價錢可以面議,從優!”她說畢,很有禮貌地走了。
我說:“斯諾先生,你可聽見了,那畫有人買了,另選一幅吧!”
斯諾沉默了一下,說:“不,我要見見這位思想深刻的畫家!我一定要她一幅畫!”他的口氣很堅定,沒有商量的余地。
“這……這……”我遲疑著。
“有困難嗎?”斯諾有了失望的表情。
我想,這老外真固執,好容易才給他破了一道畫題,現又給我出了道找人的難題!我真想一甩手走之。但是,我想到了他的妻子---我們成都可愛的妹子,她將離開祖國而對家鄉有無限眷戀之情,她的要求就是要一幅中國人畫的畫,陪伴她去天涯海角;我想到了這黃發碧眼的老外在夜間錦江街頭買畫的情景,一個外國人對中國藝術這么鐘情,視如珍寶,而我和我們呢……我感到了慚愧。我本來還有些事要去辦,也只好放棄了,把我寶貴的時間贈送給我的朋友喬治•斯諾,滿足他的愿望,一定要去找到《橋》的作者陳卡琳,就是把成都走遍,把所有的人問遍,也要找到她!
“斯諾先生,沒有什么困難!我們一定會找到這位畫家的!”我說。
大話說了,諾言許了,我正不知怎樣去落實我找人的細節時,就有人在叫:“老鄧,怎么,今天有閑心到這里來走走!”
我抬頭看時,就見人堆里冒出個人來,個子高挑,也長得很結實。我一下子就認出是在峨影廠搞美工的龍平。
“龍大師,最近又接什么戲了?”我說了這話,又向他介紹,“這是我的朋友,美國醫學教授喬治•斯諾。”
他向斯諾友好的點了下頭,握了個手,才對我說:“沒有接什么戲。這幾天在悠閑自在,見子打子!”
“見子打子好!那你打什么子呢?”我笑著問。
“現在,我打算為畫家作經濟代理人。”
“你既然在做畫家的經濟代理人,我想你一定對畫界 很熟悉了。”我說。
“當然!我剛才聽到了你們的談話。你們要找陳卡琳,對嗎?”
“對!你認識她?”
“豈止是認識,我還在考慮當她的經紀代理人。幫她策劃明年春天將要舉行的畫展呢!”他頗有幾分得意地說,“你看,我是有求必應,你就是自投羅網了!”
“那太好了!真是山不轉水轉,我遇到救星了!”我也開句玩笑。
斯諾不大聽得懂我們說的鄉音土語,只以為我們在說找人的事,就急切地問:“她好找嗎?能幫我找到她嗎?”
“能!沒有問題!”老龍說。
“這太好了!”我慶幸并沒有問遍所有的人,沒有走遍全城去找人,而一下子就冒出個老龍來,化繁為簡地解決了這個問題。我一把抓住他的手,生怕他一下消失了似的說,“那,我們現在就到她家去找!”老龍說。
斯諾聽了老龍的話很高興,握著他的手直說:“謝謝你!謝謝你!”
老龍對畫家陳卡琳相當了解。他像數家珍似的說了她的作品,還講了她過去的一些故事……
我們乘坐的出租車在都市花花綠綠的車流中飛翔,我的思緒也像長了翅膀,如一只鳥兒飛出了車窗,在這古老城市的天空翱翔,俯瞰大地上那一片片林立的高樓,寬闊的馬路,如練的江水,滴翠的濃蔭,古老的民宅,深幽的小巷…… 我隨著老龍的講述,在尋找那故事里姑娘的影子。
光陰仿佛回到了多年以前,成都某街某巷有一處吊腳樓,那樓上有一間簡陋得只有幾個平方米的斗室,里面有一間老舊的單人床,脫落著泥灰的墻壁上貼滿了沒有裝裱的人物、山水、花鳥的油畫和中國畫,畫技是稚嫩的,但顯出一種坦白和執著的精神。屋子里最大的空間讓靠窗的畫桌占有了,一個梳小辮的姑娘握著畫筆,站在桌前一筆一筆地畫呀、畫呀!小屋窗外的天空里,唱著歌兒的鴿群在盤旋,在自由自在地飛翔,窗外的炊煙在裊裊升騰,窗外的孩子在嬉笑好玩,窗外的花花世界的景象一波一波撲進小屋來,然而,那小姑娘并不動心,還是一筆一筆的畫呀、畫呀!她不知在小屋里度過了幾多春夏秋冬,也不知在這畫桌上畫過了多少張畫。總之,那墻上的畫貼滿了,取下來,又貼上了今天、明天、后天的畫。當這姑娘長到花季年齡時,她的畫也如她的容貌那么楚楚動人了。就在這時,她有了一個喜訊,她的畫被某畫展看中,入選了畫展。這是他嘗到了成功的甜蜜,她更有了繼續繪畫的信心了。然而,不幸的事也發生了,她的父母并不支持她,認為畫畫有什么用處?應該把精力放在掙錢吃飯的工作上,應該把精力放在考慮成家、生兒育女上,總之,萬事萬物,首先應該考慮的是生活問題。一個女孩家家的,成天舞文弄墨的,不務正業!……她不聽父母的忠告,我行我素,照樣畫她的畫。這讓她的父母氣壞了,大吵大鬧不說,還憤怒的撕毀了她所有的習作,砸了畫架,畫筆也扔進了爐膛燒成了灰燼。這,仿佛把姑娘的心剜走了,把她的希望和理想撕毀了,砸破了。她好傷心!她失神地在錦江河畔走,走啊走,從朝陽升起來的時候,直走到日落,直走到城市的燈光輝煌起來了。她的心很灰、很痛,然而,城市的夜空卻美好--- 天上有許多明亮的星星在向她眨眼,還有一輪碩大的圓月在向她微笑。她坐在河畔的石頭上,仰頭望著那星星,那月亮。她對自己說,星星和月亮真好,它們把光輝給了人間。我做不了月亮,但我可以做一顆星星,盡管它只有些微的光。是呀,星星和月亮有時也被云霧遮住,擋住了它的光彩,但是,當云開霧散時,它們又放光彩了。是呀,爸爸媽媽的思想是那樣的陳舊,它們帶著陳舊的觀念走來,他們就是那想遮住星星和月亮的云霧。,我要撥開云霧,和那星星一樣閃光!
“卡琳……”一個厚實的男中音在姑娘的耳邊響起來,“不要灰心,要振作起來!沒有筆,沒有紙張,沒有畫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走下去!卡琳,你可以到文化宮來畫,可以到我家里來畫!我支持你!”
姑娘對那夜色下泛著光斑的悠悠流水說:“老師,我知道,我不會辜負你和朋友們的希望……”
“卡琳,成功的路都不是平坦的,只有不怕困難,不畏勞苦的人才能攀上理想的峰巔!卡琳,一位哲人說過,一個人的成功,和他的付出是成正比的。人,特別是女人,付出的可能還要多得多!你要有思想準備呀……”
“是的,老師,這話我已經聽過多遍,幾乎把它刻在心上了。但是,今天品味這些話,更覺得它更親切,更適合我!”
“還有,一個受人們愛戴和尊敬的藝術家,要用自己的心去觀察世界,觀察生活,充滿愛意和激情,充滿忱摯和進取,緊緊和時代融合在一起,用自己的眼睛和頭腦,用自己特殊的語言去反映生活,那才是一個有出息的畫家……”
卡琳在河邊坐了很久很久,一遍遍地重溫著師長們的教導,他那布滿陰霾的心豁然開朗了,她那雙洋溢著青春少女的雙眸透出了像星星閃爍一樣的光彩。
卡琳如愿以償地上了美院。在那里,她學到了許多東西,眼界更寬闊,她的繪畫技能更上了一級臺階。
陳卡琳牢記師長們的教導,經常深入生活,緊緊和生活擁抱在一起,用手中的畫筆真誠反映鮮活的現實生活。當中國剛跨出“史無前例“的那個可怕的年代,進入到百廢待興的改革之年,一曲“祝酒歌”在祖國大江南北唱響時,當人們把歌唱家蔣大為的一曲《牡丹之歌》跟著唱得如癡如醉時,陳卡琳也陶醉在實在的牡丹花的芳香里。為了畫好牡丹,畫出牡丹的神韻,她坐著公共汽車到牡丹的第二故鄉---彭縣境內盛開牡丹的丹霞山,細心觀察它的花枝,花瓣,花蕊,它的葉,它的根,還有它在陽光下,在晨昏里的姿態。她畫下了各種各樣的牡丹花,拍攝下了十多卷照片,才有了一幅題名為《國色天香》的工筆畫。《蜀報》又一篇署名樂行、馬貴毅寫的“陳卡琳的繪畫藝術》文章評價說:陳卡琳的《國色天香》不同凡響,她將油畫技法和工筆表現技巧融會貫通到了相當的高度…… 構圖獨特新穎,大膽突破了傳統色彩手法,使畫面色澤勻稱、飽和而凝重,把在陽光下盛開的牡丹表現得更阿娜多姿、并使之散發出令人陶醉的濃郁氣息----這幅畫因而在中菲(菲律賓)文化交流展中榮獲精英獎……
你沒有把榮譽當成包袱,而是更加勤奮刻苦,經常去農村體驗生活,去感受泥土的氣息,感受田野的風,感受農家的生活情趣…… 那是一個川西壩子收獲的季節,午時燦爛的陽光透過知了交鳴的綠森森的竹林,灑在農家小院的草房和谷堆旁,灑在青中帶紅的石條壘起的堅硬古樸的墻門上,于是,你看見了石柱下一個坐在石凳上吃午飯的小男孩,他吃得很香,吃的那么天真…… 這時,你看見了一個身穿青杉、扎陰丹藍圍腰、穿布鞋的婦女定定地站在石門框里,她的一只手靠著厚實的墻柱,迎著陽光的雙眸充滿了盼望和期待。他盼望和期待著什么呢?你說,她盼望著在外勞作的丈夫快快回家,期待他和她共進午餐。你說,你看見這樣的畫面有很多次了,就是沒有像描寫這種情景時的激動,然而,今天你看見了這畫面,頓時產生了許許多多的感慨。你說中國女人最善良,最具有犧牲和忘我精神。她們真情的愛著自己的兒子和丈夫,他們寧愿委屈自己,也要讓孩子和丈夫吃得好些,穿的光鮮些…… 于是,你說你就把這畫攝進了你的心,把它展示在了你的畫板上,并給他起了個意在言外的名字《晌午》……
你說你最愛故鄉積淀了數千年的文化底蘊,因為它滋養了博大的蜀都,滋養了一代代人民的傳統美德,于是,你把小巷的石板路,小巷飄香的槐樹,小巷的秦磚漢瓦,小巷里的小茶館,小茶館里的竹椅、蓋碗茶、談笑風生的人們,或重墨濃彩,或輕描淡寫,一一點染出來。這樣,你就有了版畫《臘月》、國畫《巴蜀風情》、《晨韻》……
你說你是一個攀登者,笑迎時來的風雨,一步步地走啊走,走過了太多的坎坷之路,經歷了太多的磨難。然而, 沿途的風景吸引著你的心,吸引著你手中的畫筆,邛海淘金的姑娘,深山里竹背篼背小孩、手拿一把雨傘回娘家的小媳婦,雪山背水和芳草牧羊的彝族女孩……都一一進了你的視野,變成了斑斕多姿的畫卷,豐富了你的畫廊。于是,一個署名叫蒼林的先生在四川文化報上寫上了“盈盈柔弱女,皎皎立畫壇”的報道:陳卡琳是一位既能畫油畫,又能畫國畫,版畫及漫畫的跨畫種的畫家,對線條和色彩的領悟很有靈性,版畫《臘月》以其細膩的線條,淳厚樸實的色調,采納了西畫的透視原理,以一種俯視的展現角度,把傳統的中國四合院那種古樸、雅致、靜謐、滄桑表現得淋漓盡致,而四合院中一棵蒼勁挺拔的樹伸出的樹梢卻給人很多很多的聯想……
……當我思緒的翅膀還在努力翻動,還在繼續尋找那個手握畫筆,畫山畫水畫人情的姑娘的身影時,我感到有人在我的腰眼上猛砸了一下,于是,故事里那姑娘的影子飄遠了,我聽到了汽車的轟鳴,我沒了翅膀,又回到了現實。
“密斯脫鄧,你在想什么?”斯諾說。
“沒有想啥,我……”我說。
“聽老龍講!”斯諾對我說了,又對坐在司機臺的老龍說,“她,后來他又怎么的呢?”
老龍說:“后來他走的路更艱辛了,唉---要認真講,恐怕要幾天!”
斯諾說:“你能不能再講講,我想聽聽!”
老龍說:“不行了,她的家到了!”
說時,車就停在了路邊,車門也拉開了。斯諾聳聳肩頭,很失望的樣子。他只好隨我們下車往陳卡琳的家走去。
那是我們都市很尋常的什家院。它夾雜在鱗次櫛比的高樓中,盡管是像小女人似的老房,也顯出一種讓人遐想的韻致。都市的高樓與老房構成一體,形成一個和諧的世界。老龍指著那錯錯落落群房中的一間說,那就是陳卡琳的畫室。于是,我們三人走到了那房門前敲門了。但是,我們的運氣不好,她人不在家。
斯諾有些急了,說:“不在家,怎么辦?”
老龍說:“不要緊,可能她出去辦什么事了,我們等一下吧!”
我們只好耐心等待。在等待的時刻里,我和斯諾走到屋子的窗戶前,透過一方未被遮住的縫隙,屋子里面的情景就完完全全映入了我們的眼簾---那是一間約20平方米的屋子,墻上掛滿了一幅幅大大小小的油畫…… 整個屋子好像是用線條和色彩勾勒出來的。屋子靠后有個半截樓,小巧的木樓梯一梯一梯的延伸到上面的木地板。那是個充滿情調的俄羅斯式的樓閣,小巧古典而凈潔,房頂上有數匹亮瓦,投下幾柱柱形的光,小樓主人的羅帳,小樓壁上一幅幅的畫就顯得更明媚了。
“這就是陳女士的屋子……”斯諾說。
“怎么,你覺得不好嗎?”我說。
“好,好!”斯諾趕緊說,“藝術家的屋子就是藝術!”
老龍說:“陳卡琳的屋子,有她的整潔美,但還有她的凌亂的方面!這一點不足,我就比你們看的全面--- 你們看,她墻上是畫,沙發上是畫,桌上也是畫,居室畫室渾然一體,可那些碗筷、那吃剩的面包也在其間,作為女人……”
“得得,老龍,這你就不懂了,這才是藝術家的風度,藝術家的瀟灑!有了這東西才讓人感到這里不是世外桃源,這才是生活中的人,活生生的人。”
“這就…叫,凌亂美!”斯諾說,“你們說,不是嗎?”
“對,對,你總結的好!”我說。
“咦,是誰在這兒偷窺淑女香房,還大言不慚在那兒說三道四,干涉人家的內政喲!”我們正說著時,猛地有個底氣很足的男聲在我們耳畔響起。我們扭轉身,就看見一個個子不高,但長得很結實的男人笑嘻嘻的走進了院子。“哦,老羅是你!”老龍向我們介紹道,“這位是羅清和先生,最近出版了一部叫《方腦殼傳奇》的書,里面有十幾幅漫畫插圖就是卡琳畫的!”又向他介紹我們,“這是老鄧,這是喬治•斯諾。他們是專程來求卡琳畫的。她不在家,我們在這兒等她……”
“哦,是這樣。”老羅笑道,“然而,你們可能要白等了,今天她在外面寫生,可能回不來了!”
“看來,你對她的情報更清楚,更準確!可是你明知她不在家,怎么又來了這里呢?”老龍笑道。
“我的《豆腐傳奇》也要請他畫插圖,剛才和她通了個電話,她卻給了我個任務,叫我到她家來看看,有沒有人找,再去和她會面。你看,女人的心就是細嘛,真讓他說準了。”
“這樣說來,你知道她在什么地方了?”老龍說。“當然了--- 她在某某縣的花水灣。”老羅說。
“斯諾先生,陳卡琳在花水灣寫生,據我所知,那地方離這里足有兩百里路程,肯定她今天是回不來了。我們走吧,改天再來,行嗎?”我說。
“不!”斯諾堅定地說,“兩百里路算什么?我今天一定要會到陳女士!請你告訴這位羅先生,請務必帶上我們,一道走!”
“老羅,怎樣?能帶我們去嗎?“我請求道。
“這老外一片誠心,老羅,我知道你是個會辦事的人!”老龍笑道。
“不要涮壇子!老龍。要說會辦事,我和你這個有名的外交家比起,就差遠了!”老羅開著玩笑說,“不過,要去的話,只有坐車去了,而且路也不好走!”
“不怕不怕!”斯諾說,“路程再遠,路在不好走,我也要去!”
我們出了這四合院,坐上一輛出租車,往某某縣方向駛去。
車上,斯諾在我耳邊說了好幾次了,要我叫司機先生開快些。看來,他聽了陳卡琳的故事,對她更感興趣了,希望能盡快見到這位女畫家。
當日頭緩緩向西移動時,一派連連綿綿、蒼蒼茫茫的山巒,就呈現在我們的視野里。這好山好水的好去處,讓我們頓覺天地寬闊,氣息流暢,心里油然有一種欲望--- 想大聲吼幾聲,發泄積壓在胸間的城市凡塵和郁悶。
花水灣坐落在群山中,像一位驕傲的公主婷婷站立在一條綠波蕩漾的水岸旁。四月是個好季節,一片片的綠色里抹上了一團團的紅,時而吹來的山風輕輕蕩來,你便聞到了一股股暢心醒腦的香味。流動的云靄受到陽光撫愛,就變成了多姿的彩練,有的在天空徘徊,有的依戀地纏繞在山巔,有的在山溝里飄逸,有的在河面上浮動。江水馱著一條老舊的小木船,小木船馱著我們緩緩地向對岸而行。撐船的農夫指著河對岸的一座山,指著那山腰上矗立著數棟讓綠樹紅花簇擁著的乳白色的西式樓房說,那就是花水灣度假村的賓館了……
賓館里沒有陳卡琳的身影。賓館的服務員告訴我們,她可能在花水灣的后山畫畫。于是,我們按照賓館小姐所指點的路徑,又走了好些山路才到了后山。
后山的風景更幽靜,后山的樹木更蔥蘢,各種花兒很隨意的在草叢、山溝、巖石上爭相怒放,一簇簇、一團團、一蓬蓬點綴著這山這水的風光。這時,我們還聽見有蒼勁、淳樸的山歌從不遠處傳來,那歌聲在山水間飄蕩……徇著歌聲,我們又看見了綠茵茵的山坡上,牧羊的漢子使勁揮動著的鞭兒,和一群正在吃草的羊……哦,在那兒!她就在那兒!她站在一棵千年老樹下,山風吹來,掀動她的發梢,掀動著她的衣角,她手里正握著一枝畫筆,凝視著面前的畫板。此時晚霞正美好,天空各種形態的云變成了橘紅,大地的草木,大地的山水,還有那個千年老樹下正握著畫筆的女人也披上了柔和的橘紅…… 那畫板上正畫著此時此地的情景。
“卡琳……”老羅向正審視著畫板、握著畫筆還想在上面添點什么的女人叫道。
“你讓我們好找呀!”老龍和我們走近陳卡琳時說。
“讓我來介紹介紹,這就是我們要找的畫家陳卡琳女士!這是喬治•斯諾!”老龍熱情地介紹著。
“謝謝你們那么遠來找我!太對不起你們了!”陳卡琳和我們一一握手說。
“卡琳,我們今天來,主要是想……”我向陳卡琳說明了來意。
“就憑著你們那么遠來找我的這份情誼,我也要滿足斯諾先生的要求。”陳卡琳笑著說,“我畫的東西比較雜,不知斯諾先生想要什么樣的?”
“斯諾先生在展覽廳看了你的《橋》,覺得很不錯,他想……”
“不!”斯諾打斷了我的話,指著畫板上的油畫,霸道地說:“陳女士,我就要這幅!”
“這……”陳卡琳有些為難地說,“可它,還需要加一點工……”
“不,我覺得,就,就這樣更好!”斯諾顯得有些固執,她見陳卡琳有些猶豫的樣子,又道,“錢不成問題,你開個價吧!”
“哈哈……”女畫家爽朗地笑起來,笑聲很坦然,很輕盈,像風鈴那樣清脆。
“怎么?你不愿意給我?覺得我不配擁有它……”斯諾被笑得一臉的疑惑,聳聳他寬闊的肩頭。
“不是,我很愿意給你!”陳卡琳微笑道,“你沒有理解到我的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呢?”斯諾說。
“我想,對任何事情,你們美國人有美國人的價值,我們中國人也有自己的價值。如果只是為了一個錢字,我絕不會把我這幅畫給你……”
“我懂你的意思了,陳小姐!”斯諾上前一步握住陳卡琳的手說,“我代表我和我的妻子,真誠地向你請求,請把這幅畫給我!行嗎?”
陳卡琳說:“好的。”
“那我們就是朋友了!”斯諾緊握著她的手直搖。
“太好了!”我激動地說,“今天我們交到了新朋友,認識了一位漂亮的女畫家!今天我很高興!今天我請客!!”
我們仿佛像久別重逢的朋友那么親熱,有說有笑的離開后山,往賓館的路上走。我敞開了喉嚨,邊走邊唱歌,大家也都很高興,都和著我唱。我們的歌聲在這山水間回響,在這林間和花叢中穿行,在這燦爛的霞暉里飄……
〈全文完〉 于 2001年 春
凡注明 “卓克藝術網” 字樣的視頻、圖片或文字內容均屬于本網站專稿,如需轉載圖片請保留“卓克藝術網”水印,轉載文字內容請注明來源卓克藝術網,否則本網站將依據《信息網絡傳播權保護條例》維護網絡知識產權。
掃描二維碼
手機瀏覽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