癲狂與藝術相距究竟有多遠?帶著這個疑問,南京當代藝術家郭海平住進了市郊的一家精神病院,開始了為期三個月的探索。他帶來了畫板、蠟筆、油彩、橡皮,還有茶和香煙,他讓長期與世隔絕的精神病人們在放松的環境中,拿起筆,任意涂抹他們心中所想的任何畫面。他說這是一場試驗,他要看看精神病人們究竟有著一個怎樣的藝術世界。在中國,從來沒有人做過這樣的試驗。
11月24日,北京798“零工場”,一批由精神病患者創作的繪畫和陶器作品正在展出。展廳里捧場的人并不多。倒是有不少在798閑逛的老外被門口的海報吸引進來,饒有興趣地觀看著這場“癲狂的藝術——精神病患者作品展”。
在中國,普通民眾一向對精神病人有著極大的恐慌,而當代藝術更是被視為癲狂怪誕的近義詞,然而,此次展覽卻試圖將精神病人推上藝術創作者的席位。南京藝術家郭海平試圖在兩者之間找出聯系。
張玉寶簡介 張玉寶,男,32歲。從2005年春節出現無明顯誘因的緊張害怕,說別人要殺他,拿著刀到處跑。入院診斷為:精神分裂癥——偏執型。他參加繪畫藝術后,對未來有了打算,想做個藝術家。開始和病友交談,有了笑容。
點評 他的繪畫流露出較多無意識顯現,有一個主要特征:只要涉及人的形象,都是畸形的、殘缺和痛苦的。相比之下,那些動物、蔬菜和蜻蜓卻顯得生動活潑、栩栩如生。
長期以來,郭海平一直在關注這個被社會邊緣化的群體對藝術的認知和常人有何不同。為此,他專門到南京祖堂山精神病院體驗生活了三個月,希望通過對精神病人的藝術創作的觀察獲得前人未曾有過的體驗。結果大出其所料:“他媽的這些人太牛逼了!我以前認為藝術家和精神病人只有一紙之隔,現在發現不是這樣子的,我們現在外面的這些藝術家跟精神病人完全不在一個檔次,跟他們比不得!”
在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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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天上看到的火車》、《曲線系列》作者 陳小軍簡介 陳小軍,男,33歲。2003年因“憑空聞語,疑人害己,行為紊亂4年”入祖堂山精神病院至今。入院診斷為精神分裂癥——偏執型。
點評 看似簡單,卻變幻無窮的線條幫助他排解內心的郁悶和緊張。
站在王軍的畫前,很多人因為看不懂是什么而在畫的角落里尋找標題。似乎是五朵綻放的花兒其實是王軍畫的水缸,因為他采用的視角是奇特的高空俯視。在王軍的另一幅畫里,同心圓以等高線的形式代表了醫院門前的三座山,用小圓點畫出樹木,也是從天上看的。
幾乎每個病人都有這樣從高空俯視的畫作,有的病人畫汽車,呈現出來的是汽車的車頂,畫房子能同時看到屋頂和四面墻。
郭海平說他在觀看了病人們作畫之后,切實感受到:精神病人都在天上。
郭海平這么解釋,他們在現實當中太沉重了,必須脫離這個世界,因此就魂不附體,靈魂出竅。這也正是他十分羨慕的藝術境界,“這些精神病人跟藝術家相比,牛逼在率真,第二是精神的自由,隨心所欲,天馬行空?!?
“要讓他們自由自在地創作,釋放出生命中的欲望和激情?!痹诰癫≡豪镏笇Ь癫∪俗鳟嫊r,郭海平反反復復說這兩句話。他甚至跟醫生提出:能不能給病人們減藥,使他們自然狂野的狀態展現得更充分。
在郭海平的“弟子”當中有一個12歲的小女孩李麗。她因“智力低下、行為紊亂”在2006年被送入精神病院。這個一字不識的小姑娘最喜歡的事就是盯著一本書仔仔細細從頭到尾地看,然后畫出一連串奇奇怪怪的符號。這些畫太過古怪,護士們看了都覺得好笑,認為和兒童涂鴉并無二致,郭海平卻從中解讀出不同的東西。
在他看來,李麗閱讀的不是書籍,而是文字筆畫間架結構中所傳遞的信息,平常人正因為糾纏于含義反而丟棄了文字本身。分析、盤算、領悟,這些在李麗的世界里都是沒有的,擺脫了經驗和知識之累,這是李麗給自以為正常的普通人上的一課。
與李麗這樣“天書”般令人費解的作品類似,很多精神病人的作品非??幔浅!昂蟋F代”,798的一位藝術家在看完展覽之后感到驚奇的是:幾乎每個病人的作品都可以對應現代藝術的某個流派。
在展會上被更多普通觀眾認可的,是張玉寶的畫。一幅色彩明艷到幾乎晃眼的油畫《掙扎》,正中間是敦厚飽滿的臉,沒有鼻子和耳朵,表情沉靜,而四周是一片橘紅,布滿了黑色的點。強烈的顏色對比讓不少人聯想起凡·高的作品。另一幅作品《怒吼》,是張寶玉自己命名的,一位參觀展覽的中央美術學院的學生說,這幅畫讓她想起蒙克的《吶喊》,緊張、壓抑、抽象,充滿了對生命自由生長的強烈渴望。
在精神病院里,有一次旁人向張玉寶詢問起所畫內容的含義,張玉寶低聲介紹:這個是關在鐵籠里面的怪獸,這是沒有香煙抽的感覺,這是一個人手牽著一只怪獸,他的頭上有一個放大鏡……這些圖像都是從張玉寶腦子里冒出來的。這些話都被攝像機記錄下來,最終制作成一部紀錄片,在展廳的一個角落播放。
“他們的世界對于常人來說可望不可即,但是付出的代價就是要被我們的文明戒律所懲罰”,郭海平對精神病人藝術作品用“激賞”來形容也并不為過。他認為正常人不敢想不敢做不敢直接不敢自由發揮,被知識和經驗所拘絆,和精神病人比實在差得很遠。
祖堂山精神病院
為了進入精神病院,郭海平和醫院溝通了十個月。他找了一位當精神病醫生的朋友,請了十幾位行業知名專家輪番到醫院游說,最終勉強說服醫院同意進行一個月的嘗試。
2006年10月10日,世界精神衛生日,郭海平正式進入祖堂山開始“癲狂藝術”的嘗試。
祖堂山精神病院建于1952年,距城市中心1個多小時車程。在南京南郊風景區內,它與知名的弘覺寺僅一墻之隔。深秋,陽光普照,仍有寒意。從喧囂的城市來到的人們,看到滿目青山蕭然,看著山上正大修的弘覺寺,看到隱藏在靜寂中的祖堂山精神病院,會產生恍然的感覺。
這里每個病區都是獨立的,男女分開管理。病人多在室內活動,每天有固定的時間出來做操、運動。王玉,該院四病區的主任,在2006年偶然認識郭海平,因為常受到藝術界的朋友的熏陶,使她極為欣賞郭海平這一舉動,同意與他合作。
“很多人對精神病人有認識的誤區,害怕他們會傷害人,其實他們大多都不會。”在這所精神病院已有20年醫齡的王玉,在病區穿梭著。這些病人都通過藥物控制,處于病情的穩定期。看到王玉,會熱情地打招呼;看到陌生人,會伸過頭來看。但也有人一直在室內打轉,走來走去,似乎什么也不能引起他們的注意。還有特別“熱情”的,一見人就問東問西。有的甚至“噌”一下站到你面前,嚇你一跳,“給我兩塊錢好嗎?”還沒等你回過神來,又轉身走開。這種種反應,很容易使人認為他們是“異常的”。而當面對他們的繪畫作品,你很難想象,那藝術源泉究竟來自哪里?畢竟“他們中很多是農民,從未受過任何教育,不曾拿過畫筆”。
開始作畫
畫室設在6病區頂樓活動室。每天早上9點,醫生把想畫畫的病人帶來。郭海平開始收獲了,收獲驚喜、失望、辛苦,甚至恐懼。
一開始,病人們并不指望獲得什么“藝術體驗”。護士當場對病人說:你會不會畫,不會畫就不要畫了!病人和病人也互相聊起來:就等于是來玩了,給我們娛樂!
最初的熱鬧場面來自煙。一個病人要煙,郭海平果真遞給了他一根,病人感到驚奇:抽煙也能滿足?。〗酉聛韼滋煊謥砹肆邆€無心畫畫的病人,護士告訴郭海平,他們其實是來索要香煙的,因為醫院規定每人每天只發10支煙,而郭海平這里則是有求必應,幾乎無限量供給。這里香煙顯然比藝術更受歡迎。
在畫室負責維持秩序的醫護人員們不懂藝術,然而當他們看到病人們在畫紙前開始涂涂畫畫時,還是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驚奇——在和病人打了五六年甚至十幾年交道之后,他們第一次看到了病人們的另一種精神狀態,渙散的目光聚成一點,有時甚至目光炯炯。
畫畫時,女病人通常比男病人熱鬧,一邊畫一邊議論。當男女混合在一間大廳內,他們彼此會保持一定的距離,即使偶爾有男士去女方畫桌看一眼,姿態舉止也會很紳士,輕輕來輕輕去。比較而言,倒是女士們自始至終沒興趣去看一眼男士的作品。
繪畫的材料,最受歡迎的是鉛筆和油畫棒。色彩鮮艷,使用暢快?!翱赡芟袼?、油畫顏料等還是需要一些專業的技巧來掌握,所以病人很少用這些?!?
郭海平還發現,精神病人只要拿起筆,就直接開始畫,沒有遲疑沒有思考,“而正常人,如果讓你畫個東西,你要想一會,或是覺得別人在看,還會不好意思,而精神病人從來不會?!?
白天繁忙,晚上寂靜。
畫室旁的一間空屋子,就是郭海平的臥室。其實就是偌大的屋子里擺張床。剛來時,夜晚,四層樓就住他一人。窗外山風呼嘯,吹動窗子,會在空蕩蕩的室內發出回音。郭海平很恐懼,把所有的燈都打開壯膽。慢慢地,他覺得不再害怕了。他與精神病人已相處兩個月了。
“大師們”
王軍在畫畫的時候一定要用橡皮、筆、茶杯當直尺和圓規用。他的多數繪畫都是一些直線、曲線和圓構成的機械組合。第一幅畫是工廠車間里吊在頂棚的自行車,每畫完一幅,他就會詳細地給看的人講解。他還是唯一能適應馬克筆的人,每當畫完,會一一套上筆套?!昂芟矚g畫畫”。只有看到自己的畫是規規矩矩,他才能感到安心和踏實。
王軍原本是個農民,身材厚實,滿臉敦厚。他清楚自己住進醫院是因為中斷了吃藥?!暗粤怂幘蜎]力氣種田了”,他這樣告訴郭海平。
他有兩個兒子要上學,村里人住進小樓,他還住在破爛的平房里,加上兒子要結婚,沒房子就沒法結。生活的重壓之下,他崩潰了。他的入院診斷為“精神分裂癥”。發病時,多次毆打自己的家人,沖砸別人家,還要用刀殺人,終于被村委會和民警送到祖堂山。
郭海平覺得,王軍之所以愛畫機械,是希望自己像機械一樣有強大的力量來改變現狀。而用色的多彩均衡,像中國的年畫,潛意識里表達中國農民向往豐富多彩的生活卻不敢越雷池一步。
小女孩李麗作畫時不愿有任何人打擾,旁邊如果有人,她就用手臂把圖紙圈起來,扭過來憨憨地看著那人。而張玉寶則是習慣性地晃腿,什么話也不說,一口接一口地抽煙,目光漫散地看著畫紙的上方,為了進入創作狀態,他把桌子擺到了一個角落里。
46歲的余丹自稱“格格”,時常描述她作品當中的故事,主角總是“大肥種”和“小肥種”,她描繪報幕員致完辭,“大肥種”唱歌,“小肥種”跳舞,至于“肥種”是什么她也不解釋。她還會唱越劇,張口就能編一段什么“琴弦已斷,你休提它!”思路敏捷令人驚訝。
除了畫畫,病人還會寫詩。有首詩寫道:
高高在上一美人
十四、五、八正當春
十七八得了病
一過三十就歸蔭
郭海平“考證”后發現,這是群體所作的詩。
一起入精神病院的,還有拍紀錄片的南京藝術學院的一些學生,蔡寅羽就是其中之一。他在來拍片之前擔心近距離接觸的時候精神病人會沖上來猛咬他一口,到里面之后,他發現完全沒有這種想像中的危險,相反,他發現這些病人十分可愛,而且表現欲特別強,時常在他的鏡頭前手舞足蹈一番。
在這個畫室里頭沒有理性思維、明晰的邏輯,一切都如生命自身那樣本真,自然。
而讓郭海平感到過癮的是,他拿了一大堆中外名家的畫讓病人們欣賞解讀,發現這些人說話“幽默得一塌糊涂”,他們的解釋沒有顧忌的,不像平常人的解釋怕脫離主題,怕欣賞水平不高,怕說得不準確,他們想到什么就說什么。有一次張玉寶打開了郭海平自己的畫冊,瞄了兩眼之后低聲說:“柔中帶剛”,如此精煉的評語讓郭海平吃驚不小。
禁錮
然而,這里畢竟是精神病院,禁錮對“大師們”來說無所不在。
15歲的唐小波,被診斷是“精神障礙遲滯”。每回作畫不過十分鐘就得放下手中的彩筆,“手抖”、“想睡覺”,原因是“藥吃的”。在這里這種情況并不少見,很多病人一作畫就滿頭大汗渾身濕透,由于服用了大量的抗精神病藥物,畫畫時他們明顯體力不支。
對于服用藥物,郭海平表示了強烈的反對,“你去查精神病的書籍,第一句話都是病因不明,到現在為止藥物只是控制他的癥狀,有很多副作用。在不知病因的情況下,就用這種手段來干預,這是違反自然倫理的事?!?
在反復討價還價后,醫生勉強同意讓少數幾個癥狀較輕的病人減藥,因為醫生擔心大多數病人減藥之后會進入難以自控的亢奮狀態。
張玉寶此前腦子里總是浮現幻覺般的影像,后來就沒有了。他每天減去兩顆藥,天天畫畫放松心情。他開始有意識地畫一些日常生活中的場景回憶,公共汽車站、澡堂、廚房、市民廣場。
作畫成了病人們最快樂的時光。抽煙,抖腳,削鉛筆,調顏料,看書,勾線條,上色,題字,釋放怪誕的念想,講笑話,唱歌,和“郭老師”談藝術觀,這更像是一場穿著藍白條色精神病服的自由“藝術家”的聚會。
當一大批作品出現在院長王明忠和病區主任王玉面前時,他們同樣受到了極大的震撼——這些病人來到醫院這么多年,從來沒有像在從事藝術創作時那么生機勃發、才思泉涌。院長當場決定,同意郭海平在祖堂山多呆兩個月。
郭海平大喜過望。
“瘋人”郭海平
郭海平對“精神病和藝術”的關注并非突發奇想,在很多人眼里他本人就是個“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怪人。這次活動的另一位發起者聶鷹是精神病醫生,他甚至開玩笑地說,郭海平年輕的時候絕對是一個精神病患者!
22歲之前的郭海平一切跟常人無異,22歲接觸藝術之后突然就“瘋”了,他覺得自己在生活中老是受挫,事業、家庭、甚至上大街走路,到處充滿了障礙和限制,生不如死。于是,他白天睡覺不上班,晚上起來涂涂畫畫。郭父認為是藝術把兒子害成這樣的,把他全部的畫都燒掉了。
1983年冬天,郭海平和一個朋友策劃了更為驚人的舉動——這回他們要偷渡越境。他從家里偷了幾個銀元放到鞋底下,揣著幾張糧票,和朋友背著書,扛著一個油畫箱就坐火車到了廣州。由于語言不通,無處投宿,冬天只好睡在野外,沒錢吃飯的時候就給人畫肖像。終于有一天,他們走到了澳門邊境,突然樹林里出來兩個持槍武警:“你們已經到了禁區,我們隨時可以開槍擊斃你們!”
那時候還有“叛國投敵罪”一說,直到黑洞洞的槍口對著郭海平和他的朋友的時候,兩個瘋狂的文藝青年才猛醒過來。
年輕時離經叛道的經歷給了他邊緣感,也形成了對邊緣群體的關注。
這次偷渡不遂之后,郭海平回到南京,徹底走上藝術創作的道路。
爭議
然而,對郭海平入駐精神病院的動機,外界猜測不斷。
早在去年底,南京的一家媒體就“是作秀還是藝術”提出了質疑,而在最近,更有媒體懷疑這是一場騙局,有人認為郭海平是拿著病人的作品來賣錢。更大的爭議是針對精神病人作品本身。有人直言:將精神病人的涂鴉稱為“凡·高式的作品”是嘩眾取寵言過其實。凡·高雖然也是精神病患者,但他畢竟系統學習過光線、配色和構圖技巧,遠非普通精神病人可比。一位南京藝術家在接受采訪時不客氣地批評:郭海平是半路出家搞藝術,對藝術的理解十分淺顯。
批評意見也來自普通觀眾。展會現場,兩個中年人在看了精神病人的雕塑作品后,表達了極大的困惑?!斑@樣瞎捏一團的泥巴也叫藝術嗎?隨便一個普通人都能捏出這種東西!”一位網友在網絡上看了作品之后發帖說:“我兒子也會畫這樣的圖。怎么沒有人說他是藝術家?”話中嘲諷之意顯見。對此,郭海平回應說:精神病人的作品技法上可能確實有幼稚的地方,但內容上是心智成熟的產物,有很強的社會屬性和非常獨特的視角,這三點足以構成其作品的獨特藝術性。
目前,國內對藝術與精神病的研究還遠遠沒有開展起來,對于二者關系的認識還只停留在表面現象的觀察。實際上,國外對“瘋狂”與“天才”之間關系的關注最初也源于經驗的神秘感,比如貝多芬、莫扎特、安徒生、康德、巴爾扎克、凡·高、蒙克、葉賽寧、龐德等人身上的天才被認為與某種精神上的疾病有充分的聯系。但是,如何解釋精神病人的藝術創作?它們的價值有多大?這成為醫學界和藝術界必須共同面對的難題。而在這些問題上達成共識,不管在國內還是在國外似乎都還遙遙無期。
中央美術學院藝術心理、藝術治療教師孟沛欣博士長期對繪畫藝術治療有系統研究,她曾經在北京安定醫院進行過為期一年的繪畫藝術治療研究,試圖通過繪畫藝術治療形式對精神病患者進行治療。她認為,精神病人的非理性狀態確實有利于釋放潛意識,這對藝術創作肯定是大大有利的。
自然、率真正是郭海平等藝術家反復提倡的藝術價值。但是藝術是否僅僅是求真,或者說只有求真是否足夠?這些問題如同繁多的藝術流派一樣,每個人有不同見解。
像更被普通人接受的精神病人張玉寶的作品,反映出這位精神病人擁有出色的將抽象和具象自由轉化的能力,而更多精神病人的作品還只是對個人感受的純抽象表達。這是否正是“非理性”的他們與“理性”的社會大眾溝通的一大障礙? 郭海平的試驗無力證明這些問題。
文學批評家王干在參觀完作品后表達了遺憾:“藝術是直指人類心靈的,這一次我們沒有看到真正有震撼力的作品。”更多人認為這次藝術嘗試的價值更在于活動的本身而非作品。
但即使不少人對此次藝術創作本身價值持有異議,絕大多數人還是對郭海平的這次試驗表達了欽佩?!肮F降倪@次活動是開創性的,從來沒有人像他這么成功地向普通公眾展示了一個完全不為人知的精神世界?!泵吓嫘涝u價說。
無畏的幸福的微笑
此次作品來北京展覽,祖堂山的“大師”們并不知道,醫院也十分小心,出版的書決不讓病人看到,因為涉及到個人隱私所有作品都采用化名,涉及病人的圖片臉部都打上了馬賽克。這種出于保護病人的初衷往往會令病人感到憤怒:憑什么我的作品不能署自己的真名?憑什么我的臉被涂花?
郭海平說,他的希望是以后能讓病人以真名真姓像藝術家那樣堂堂正正地出畫冊,讓這個最邊緣的群體光彩地出現在中國的藝術界里。
在精神病院的三個月里,郭海平與一位名叫小五子的病人交情很深。要離開祖堂山的時候,他跟病區主任王玉說,能不能請小五子做病人代表在歡送會上說幾句話。王主任告訴他,小五子最近拒絕吃飯,醫院就采用鼻食的方法給他灌,可是他不服從,“嘩啦”一下把管子整個從肚子里抽出來甩在地上。
這么有藝術天賦的一個人,一下子到這個狀態,郭海平聽到,傷感得一塌糊涂。那天的日記,他寫道:我無法回憶任何一位病人在畫室里經歷的一切,因為任何回憶都會讓我感到無比的悲哀和絕望。
后來小五子灌過鼻食以后,王玉又帶他來畫室,他一直沉默地望著窗外的天空。12月的南京,寒意深涼,樹木都變得光禿禿的,在風里彎著。
郭海平結束了癲狂藝術的試驗。 “我和醫生看病人的視角不同,醫生是俯視他們的,我一開始是平視,最后我就仰視他們了。他們都在天上啊,他們太牛逼了!像天使一樣俯視人間!”
“精神病人經常笑得幸福得不得了,醫學上他們叫傻笑,我說呆B,醫生根本不懂,這是一種無畏的幸福的微笑?!?
雖然到現在誰也說不清楚“瘋狂”與“藝術”之間到底有什么玄機,但是很多像郭海平這樣的藝術家相信:雖然很多對正常人開放的門對精神病人關閉了,但上帝有一扇門總是對他們開著,那就是藝術之門。 (文中出現的精神病患者均采用化名)
患有精神病的藝術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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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高
1853年生于荷蘭,被視為現代表現主義的先鋒藝術大師。面對當時冷酷和污濁的社會現實,這位敏感而熱情的藝術家患上了間歇性精神錯亂,病發之時陷于狂亂,病過之后則更加痛苦。他的病情時好時壞,在神志清醒而充滿了情感的時候,他不停地作畫。在精神接近崩潰的時候,他曾經用剃須刀片割下了自己的一只耳朵。在完成了舉世矚目的七幅向日葵后,1890年他由于精神病而自殺身亡。
愛德華·蒙克
蒙克(1863-1944)是具有世界聲譽的挪威藝術家,西方表現主義繪畫藝術的先驅。5歲那年母親患肺結核去世之后,父親抑郁的神經開始強烈地感染蒙克。13歲時,他年長兩歲的姐姐也因肺病去世,再次刺激了蒙克的神經,接下來,妹妹也患了精神分裂癥。這一系列的打擊,使得蒙克在1908年精神分裂了。但在接受治療后,他仍以很高的熱情堅持創作。他的繪畫帶有強烈的主觀性和悲傷壓抑的情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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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間彌生
1929年生于日本長野,為日本當代最重要的藝術家之一,具有多重創作身份:畫家、雕塑家、即興表演者、小說家,同時也是服裝設計師。她從小就患有精神病,并一直生活在幻覺的折磨中。她的少年時期過得很艱難,時常有自殺企圖。至今常年自愿居住在精神療養院,并以70多歲的高齡繼續從事藝術創作。
他們是誰?精神病人究竟是怎樣一群人?
在醫學上,“精神病”有很多類,包括:精神分裂癥、狂躁抑郁性精神病、更年期精神病、偏執型精神病等。主要表現在由于丘腦、大腦功能紊亂而引發的感覺、記憶、思維、感情、行為等方面表現異常。精神病患者可能表現出嚴重的心理障礙,其認識、情感、意志、行為均可能出現持久的明顯的異常。
然而,醫學上對“精神病”的定義和患者的強制治療,長期以來一直飽受以哲學、歷史和藝術為代表的人文學者的強烈反對。
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聲音來自法國哲學家米歇爾·??掠?961年完成的作品《瘋癲與文明》。福柯通過詳細考察西方精神病院制度形成的歷史,在書中提出:“瘋人”其實只是一個歷史中形成的文明現象,精神病并非一種確切意義上的“病”,而是一種隨時間而變的異己感。在西方中世紀以前,瘋癲一直被認為是和“理性”一起構成文明深度的兩個元素,到了16、17世紀人們開始將瘋癲與愚蠢聯系在一起。一直到18世紀末,瘋癲才被命名為一種精神疾病,“精神病人”被實行禁閉政策。在??驴磥恚隘偘d”純粹是理性人群對非理性人群加以迫害的歷史。
而在藝術界,實際上很多藝術家也并不同意“精神病人”這一說法,他們認為:相對于經驗的意志,生命本身的意志更應該被強調,而藝術的最大價值就在于肯定人的非理性的價值。諸多藝術家以此為由反對以“精神病人”給這些非理性人群命名。在藝術史上,很多大師就被認為是“精神病患者”,其中凡·高、蒙克這樣的天才人物。
也并不是所有精神病醫學家都選擇與哲學家藝術家對立。著名的意大利精神病醫學家塞拉·隆布羅索曾經專門寫了一部專著《天才的人》,來詳細論證“極端聰明的人都是極端癲狂的”,他堅信“事實是,不要說有眾多的天才人物在他們一生的某個時期,都是妄想幻覺的人或者精神錯亂的人。還有多少大思想家,他們的一生都表明他們是偏執狂或妄想狂”。
醫學上對“精神病”的定義和治療手法廣受爭議的最重要原因在于,到目前為止,精神病都是“病因不明”的,目前用于治療的藥物成分大部分是神經阻斷劑,只是克服了精神病的表現癥狀,對患者神經系統卻有很大傷害。
中國政府衛生部門于2005年公布的官方數據顯示,中國國內的重型精神病病人總數達1600萬,其中精神分裂癥患者達600萬人次,且這個數字還在以每年10萬名的速度增加。如何建立對精神分裂癥患者的治療機制,幫助他們回歸社會,改善患者及其家庭的生活質量,已經成為整個社會必須面對的重要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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