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宮三希堂
在北京故宮博物院,有一個三希堂。這不足六平方米的養心殿西暖閣,曾經是整個紫禁城的“藝術中心”——一生愛好書畫、坐擁江山之富的乾隆皇帝,把他最心愛的三件書法珍品就存放在這里。
在千里之外的臺北國立故宮博物院,也有一個“三希堂”,故宮“三希帖”中最有名的一件——書圣王羲之的《快雪時晴帖》,已經在海峽對岸靜靜度過了五十八年的時光。
《快雪時晴帖》什么時候離開了故宮?“三希”為何會分開,又各自經歷了怎樣的顛沛流離?這一切,還要從八十三年前,末代皇帝溥儀出宮的那一天說起……
最是倉皇辭廟日
王羲之《快雪時晴帖》
1924年11月5日,肅穆的紫禁城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亂之中。
“那天上午,大約是九點多鐘,我正在儲秀宮和婉容吃著水果聊天,內務府大臣們突然踉踉蹌蹌地跑了進來。為首的紹英手里拿著一份公文,氣喘吁吁地說:‘皇上,皇上,……馮玉祥派了軍隊來了!還有李鴻藻的后人李石曾,說民國要廢止優待條件,拿來這個叫,叫簽字,……’我一下子跳了起來,剛咬了一口的蘋果滾到地上去了……”
——溥儀在《我的前半生》中這樣回憶當時的情景。
紹英遞上的公文是《修正清室優待條件》,“條件”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紹英傳達的另一句話:“他們說三小時內要全部搬出去!”
妃嬪、大臣、太監、宮女們聞訊頓時亂作一團:敬懿和榮惠兩位老太妃寧死不走,醇親王載灃除了發呆沒有其他反應,婉容的父親榮源嚇得鉆進御花園“躲炮彈”,怎么也不肯出來。
……
而就在這樣混亂的情況下,溥儀居然沒有忘記一件事——他派人到養心殿西暖閣,把王羲之的《快雪時晴帖》偷偷卷進了要帶出宮的隨身行李里。
《快雪時晴帖》原是書圣王羲之寫給友人的一封短信:
羲之頓首??煅r晴。佳想安善。未果。為結。力不次。王羲之頓首。山陰張侯。短短的四行二十八字,卻是歷代文人頂禮膜拜的“圣物”,被稱為“二十八驪珠”。
其實,此帖并非王羲之的真跡,大收藏家張伯駒直言不諱:“《快雪時晴帖》為唐摹,且非唐摹之佳者。”但此帖之上有趙孟頫\的題跋,而乾隆帝一生最推崇趙孟頫\,自然視“快雪”為至寶,命為“天下無雙,古今鮮對”,在上面題字、題詩多達七十余次,又把養心殿西暖閣改名“三希堂”,將《快雪時晴帖》與王獻之《中秋帖》、王珣《伯遠帖》一齊放置在內,時時賞玩。
民國成立之后,同樣喜好書畫的溥儀自知不能久居宮中,就打起了“盜寶”的主意。他以賞賜弟弟溥杰的名義,將故宮文物大肆偷運出宮,兄弟倆幾乎一天不停地忙了半年多,把《清明上河圖》和《資治通鑒》原稿等等眾多國寶卷回了醇王府。幾年之后,人們在養心殿內找到了“賞溥杰單”,發現自1922年7月13日起,溥杰先后把1285件歷代書畫精品、68冊宋元善本帶出了故宮,僅那年的十一月初八一天就“賞”出了26件之多!此外,溥儀還常常讓身邊的近臣選擇中意的書畫加以賞賜,閻立本的《孔子弟子像卷》就是以這樣的方式流出故宮的。
幸運的是,作為整個紫禁城內最有名的書法作品,“三希帖”被眾多眼睛死死盯著,溥儀不敢貿然將它們也“賞”出宮去。直到不得不離開紫禁城的那一天,匆忙之間溥儀只來得及選擇一樣文物帶走——他選擇了《快雪時晴帖》。
溥儀最后的一次盜竊沒能成功。他的行李運出神武門之時,守城士兵搜出了“快雪”,寶帖在最后一刻幸免于難。
當時接管故宮的是“清室善后委員會”,被查扣的《快雪時晴帖》送到面前,見多識廣的專家們一時竟有些不知所措:此時軍隊尚未撤離,到處一片混亂,原物歸還養心殿的話,唯恐國寶得而復失。后來擔任臺北故宮博物院副院長的莊尚嚴先生也參加了善后委員會的工作,據他回憶,大家討論之后,派人到東交民巷買了一個有暗鎖對字的大保險柜,放在神武門西邊一間叫不上名字的“他他兒”(小屋)之中——這里是善后委員會的辦公地點,夜里有士兵看護,是當時紫禁城里唯一日夜不鎖門的地方。大家將“快雪”鎖在這個大鐵柜里,內上暗鎖,外加封條,柜里還放了本小冊子,以后何人、何時、因何故打開這個柜子,都要在冊子上登記。密碼鑰匙則由善后委員會的委員長李石曾親自保管。
《快雪時晴帖》被清室善后委員會當成故宮的頭號寶貝嚴密保護了起來,那么,《中秋帖》與《伯遠帖》的下落又如何呢?皇室成員全部搬離故宮后不久,負責點查文物的委員會成員打開了養心殿的大門——莊尚嚴清楚記得,在起居室南窗下的炕桌上,溥儀出宮之時錯記成是在儲秀宮吃的那半個蘋果還靜靜擺在那里,而“三希堂”里那兩件寶帖已經全然沒了蹤影。
九重城闕煙塵生,千乘萬騎西南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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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獻之《中秋帖》
1928年6月3日,故宮博物院首任院長易培基接待了一位特殊的客人,此人是張作霖的手下,前來索要一件張大帥心儀已久的寶貝——《快雪時晴帖》。
故宮文物全部為國家所有,哪有送給個人的道理?但易培基深知張作霖勢力極大,也不敢斷然拒絕,他指著那個鎖著《快雪時晴帖》的保險柜編了個謊話:“文物在這個柜里,但是柜子的三把鑰匙由三個人分別保管,其中一把在馮玉祥手里?!币驗楫斖韽堊髁鼐鸵x京趕赴沈陽,現找人開柜子是來不及了,來人只得悻悻而歸。
十幾個小時之后的6月4日清晨,張作霖被日本人炸死在沈陽郊外的皇姑屯。
消息傳來,易培基心驚不已:他一方面慶幸“快雪”僥幸逃過一劫,另一方面,東北日漸緊張的局勢也讓他越來越擔心故宮文物的命運。
此前短短六十余年間,中國的皇家文物已經歷過兩次浩劫:1860年,英法聯軍將“萬園之園”的圓明園付之一炬,1900年,八國聯軍又洗劫了紫禁城和中南?!袊钤绲木磔S畫《女史箴圖》從此流落海外,世界上最大最早的百科全書《永樂大典》毀于大火之中……戰爭是文物最大的災難,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從那時起,將故宮文物遷到內地的想法就已經在易培基等一大批故宮人的腦海里萌生了,而三年后“九一八”事變的爆發,更加堅定了大家將文物南遷的決心。在征得國民政府的同意后,1932年夏秋之際,故宮博物院開始秘密篩選館藏文物中的精品打包裝箱,隨時準備啟運——《快雪時晴帖》自然首當其沖。
“秘密”裝箱實屬無奈之舉——后來擔任故宮博物院院刊主編的劉北汜先生說,當時社會輿論普遍反對文物離宮,認為國家風雨飄搖之際,文物南遷必然動搖人心。且古物“一散不可復合”,一旦離開故土,重歸之日就是不可預知的了——而故宮文物后來的命運,也證實了人們的擔憂不無道理。
1933年1月3日,日軍攻入山海關,戰爭的烽煙日益逼近古老的北平。六天之后,故宮博物院召開理事會,正式決定自1月31日起,將國寶分批遷往上海。
報紙上文物南遷的消息迅速在民眾中掀起了反對的聲浪。年輕的那志良那時剛進故宮工作不久,他后來回憶說:“有時有人打電話來,指明要找哪個人,然后問:‘你是不是擔任押運古物?’接著又說:‘當心你的命!’又有人說,在起運時,他們要在鐵軌上放炸彈……”
1月23日,前故宮古物陳列所所長周肇祥組織民眾在太和門前集會,公開表示要以武力阻止文物南遷。由于周肇祥煽動運輸工人罷工,1月31日那天,第一批文物已經全部裝車,最終卻一件也沒能運出紫禁城。
一介書生的易培基越來越難以控制局面,他只得緊急給國民政府行政院院長宋子文拍了一份求助電報:“倘地方政府不積極負保護之責,物品一出宮門,即恐發生意外。至個人危險,早置之度外……”
2月3日,宋子文電令北平市長周大文,暫時拘捕周肇祥,國民政府同時勸解民眾:“國亡尚有復國之日,文化一亡,則永無補救?!弊罱K確定在2月5日,將第一批文物運往上海。當時擔任故宮博物院古物館科長的莊尚嚴被指定為第一批文物的押送人之一。臨行前,莊尚嚴忽然接到一位老友的邀請,要在家中設宴為他餞行。
請客的人叫郭葆昌,號世五,從前是袁世凱的“賬房先生”,官拜九江關稅監督,當年袁世凱為紀念“登基”而燒制的那批落“居仁堂”款的所謂“洪憲御瓷”,就是他一手籌劃燒制的。郭世五本人是個大收藏家,尤其對瓷器深有研究,故宮博物院成立之初,還聘請他擔任過專門委員會瓷器部門的委員。
與莊尚嚴同去赴宴的還有他的兩位恩師——故宮博物院第二任院長馬衡和古物館館長徐森玉。據莊尚嚴回憶,“那天吃的是一頓別致的火鍋……飯后并取出他所珍藏的翰墨珍玩,供大家觀賞,其中赫然有中秋、伯遠二帖。”
《中秋帖》是王羲之第七子王獻之的作品,米芾在《書史》中盛贊此帖“運筆如火著畫灰,連屬無端末,如不經意,所謂一筆書。天下子敬第一帖也。”通常認為,現在傳世的這幅《中秋帖》并非王獻之真跡,恰恰是米芾所臨。
《伯遠帖》則是王羲之的侄子王珣所作,此帖是“三希”中唯一的真跡,也是東晉王氏家族存世的唯一真跡。啟功先生對《伯遠帖》十分推崇,作詩贊曰:“王帖惟余伯遠真,非摹是寫最精神。臨窗映日分明見,轉折毫芒墨若新?!?
久藏深宮的“二?!痹趺磿涞焦牢宓氖种心兀吭瓉恚邇x出宮之時,跟隨他身邊的只有后妃二人,敬懿和榮惠兩位老太妃則是在十六天后才搬出故宮的。而在此之前,敬懿已經偷偷把《中秋帖》和《伯遠帖》轉移到了自己的壽康宮,又在出宮的時候把它們帶回了娘家。因為“二?!泵麣馓?,敬懿不敢把它們賣到琉璃廠這樣的大古玩市場,而是叫親信太監把兩帖賣給了后門橋一家小小的古玩店“品古齋”,郭世五就是在那里和“二希”不期而遇的。
失蹤近十年的“二?!保乖谶@么個時候重新現身,莊尚嚴難以抑制激動的心情,“三希帖為人間至寶,人世間眾生蕓蕓,幾人能有機緣親臨目睹一面,而他個人居然獨擁其二,實在值得自負。”《快雪時晴帖》此時還沒有運出故宮,在莊尚嚴看來,“三希”重聚已經是近在眼前的事了,可郭世五并沒表示出這種意愿,只是將兒子郭昭俊叫到身邊,當著三位好友許下諾言:“三希名跡,余得其二,可稱平生快事。然名物應歸國有,余暫守之,已立遺囑,將來與所收歷代名瓷,統捐故宮博物院中?!?
1933年2月5日夜,從故宮到前門火車站全線戒嚴,一大批板車停在了神武門廣場上——世界文物史上絕無僅有的“國寶長征”就此拉開帷幕?!爱敃r非常寂靜,除了車輛聲之外沒有任何聲音。沒人說話,也沒人唱歌,有非常凄涼的感覺?!焙髞斫K老于臺灣的北京人那志良永遠忘不了那天的情景。臨行之時,那志良的嬸母送給他一份特殊的禮物——一包北平的黃土,老太太告訴那志良,這是家鄉土,帶上它,無論走到天涯海角,都不會忘記北平。
故宮首批2118箱文物就這樣被悄無聲息地裝上了車,又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故宮,離開了北平。這批文物中的絕大多數,也如同押送它們的那志良一樣,一去不能回頭。
四天之后,滿載著故宮文物的火車緩緩駛入了南京下關車站。押運官吳瀛突然接到了一個令人哭笑不得的消息——改換目的地,這第一批文物,不去上海了。
原來,就在前一天,故宮博物院文獻館館長、國民黨元老張繼在南京中央政治會議上提出緊急提案,建議將故宮文物改運洛陽與西安,他的理由是——“古物運往上海,存入租界,受外國人庇護,是國恥?!?
故宮文物遷滬原是宋子文的主意,而這次中政會開會的時候,宋子文恰好不在南京。張繼的理由冠冕堂皇,又讓人沒辦法反對。當時的行政院秘書長褚民誼來南京車站接車的時候通知吳瀛:列車暫時??吭谡旧?,先不要卸車。行政院已經打電報到洛陽、西安去了,如果回電說有地方存儲,立刻轉運過去。
要等多久?沒人知道。南京國民政府主席林森傳達蔣介石指示:“主張把文獻館的檔案留在南京”,葉楚傖建議:“古物留南京,文物運開封”,又遭到于右任的反對……整整一個月過去了,2118箱國寶還是裝在火車里,停在鐵軌上。那志良的一句話說得辛辣又辛酸:“這不是抬著棺材找墳地嗎?!”
直到3月中旬,宋子文回到南京,國民政府才最終決定:古物、圖書照舊運滬,文獻則暫留南京。
此后三個多月的時間里,又有四批故宮文物先后運到了上海。包括《快雪時晴帖》在內的13000多箱故宮文物,在上海法租界一座天主堂里安然度過了四年的時光。
春水生宜去,青天上亦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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