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的油畫風景在十七世紀荷蘭畫家的筆下得到了劃時代的呈現,在十八世紀的浪漫主義者那里得到了發揚,直至印象派在室外的風景寫生,油畫風景的幾次歷史性變革也昭示著西方藝術史在觀念上的革新。然而對于自然的關注,西方遠晚于中國。不同的哲學和不同的審美價值觀導致了這樣的差異,也使得自西方風景畫始終和中國山水風景畫的面貌迥異。現代主義之前,西方的風景畫多寫實,畫家用色彩對自然風景在形式上模擬復制,對自然如實再現。在那里,風景畫只是一個畫種,如同其它畫種一樣,屬于畫家展示技巧的一個平臺,大自然如同一件失語的靜物,等待著通過被復制而被占有和利用。中國山水畫則不同,它不模仿自然,而融入自然,它不愿在形式上描繪自然的軀體,而更愿意去理解自然豐富的精神內涵。
中國的山水畫不僅僅是一個畫種,它可以使人“不下堂筵,坐窮泉壑”(《林泉高致》),它可撫慰人心,可行可居,深得文人士大夫的喜愛,既是一個普遍自我認同的價值載體,又是對這個世界的精神寄托和解脫。 在西方,照相技術出現后,繪畫的復制功能遭到挑戰,于是,迎著這一挑戰而生的印象派開始描繪存在于感覺領域的風景。眾所周知東方藝術對印象派和后印象派畫家的影響,對于精神性的尋求使東西方風景畫在這里有了交匯,然而,它們終究是不同的。“稅務官”亨利·盧梭筆下的非洲叢林是他的童話,他的生活和生命在那里,那繽紛的童話如夢幻般使我們迷醉,生機勃勃的植物也使我們像又變成了初看這個世界的孩子。這樣的童話趣味十足,然而它更像一個遙不可及的夢境,使我們更加畏懼醒來的悵然若失,因為在那里,風景只是一個幻覺的投射場地,它的角色始終是供人觀望的物件,被仰望卻沒有自主言說的權利,自然依然被利用被占有,并最終被扼殺了。中國山水也是種童話,它講究澄懷觀道,善于引人遐想,引人構筑一個精神的家園,“于空寂處見流行,于流行處見空寂”,以照見人格的情趣節操,它只愿在墨色素彩中使生命悠然自足,世界在心里煥發靈光。 同時,中國山水畫更講究天地人的合和一體,人和風景不是看和被看的關系,而是物我兩忘,相融相合,可以說中國古代山水畫的精神與生態主義的精神相契合,中國的山水不是“環境(environment)”中的山水,而是一種“生態(ecology)”,前者在人類中心主義體系下,將自然與人對立開來,環境是沒有生命的自然場所,而后者則強調生態系統中人與自然的平等共處,人和物都歸于一個生態體系,都是這個體系里地位等同的一個因子、一個環節。
在我看來,安昌奎的油畫風景就很有這種山水畫的意味,它不是那種全然的逸格或玄思之作,它更傾向于山水風景的自我言說,人和物是平等的。梵高深諳這種非人類中心主義的哲學,他相信高更和葡萄“是一回事”(《梵高傳》),世間萬物都有著平等的生活節奏,正如人和自然都遵循著每日的日升日落。盡管畫家作畫不可避免個人的精神投射,但在安昌奎的油畫里,自然不是干癟的軀殼,也不是被過分人格化的隱喻,既不是毫無個性也不是矯揉造作。他的山水小景精致而生動,天邊粉紅色或者嫩黃色的云,有水有山有樹,靈性的植物長在大地上,大地的色彩總是厚重,還有明凈而流動的河流,被植物們沉浸其中映現自己的倒影,猶有邈遠的仙人般的漁夫在水邊流連忘返。畫面上透出燦爛的生命,泥土、陽光和人類融為一體,自在自足。 畫面寧靜如創世之初,奇幻色彩存在于現實而又超現實。畫中常常無人,這無人的奇幻風景就變成了一個童話王國。濃釅的染滿藍色的天空和夜晚的河,澄黃而豐碩的大地,粉紅色的云朵和晚霞,還有在明凈的光線中行走的植物。它們不是寓言化的風景,它們都沒有言語,它們卻都在言語,因它們是自足的。
藍色。有一種藍,有人稱它作天鵝絨藍,凌厲而誘人,濃釅如黑夜泛著紫羅蘭的光澤,如同犀利的眼光和荊棘鳥的歌唱,那是種絕響,容易使人想起梵高。沒錯,就是梵高,紅頭發的,喜愛絲杉、麥田和橄欖樹的圣徒,舉著黃色的痙攣的手,畫滿燃燒的星星在上帝的蒼穹。梵高過剩的悲憫和宗教的激情使他不能平靜,他的熱情像他的色彩一樣溢出了生命可以承擔的容量,終于,他選擇了一個異教徒式的死亡,懷著探索和熱愛生命的焦慮,身后飛舞著大群嘶鳴的黑色渡鴉。更多人喜愛梵高并不因為童話,梵高只愿煎熬在他的宗教王國里,無心于童話。我們愛他的色彩,他天生的和后天的以及真實生命中的各種過渡飽和的色彩。我在安昌奎的油畫風景里看到的就是這樣的藍色。我找不出更好的詞句來形容這種動人的藍,它使人的心里蠢蠢欲動。畫家的藍并不是孤立的或模糊的一片一片的藍,而總是在藍底子上涂上清澈的嫩黃,這使藍色顯得更加輪廓清晰,仿佛精致舒緩的小夜曲不時的滑入小提琴的旋律,提神且怡情。安昌奎筆下的這種嫩黃也不完全都為藍色做配樂,我常常可以看到在天邊的一抹淡黃的云,有時是樹旁點著幾簇嫩黃的圓圈,這圓圈有時又是淡淡的粉紅,都是有意被白色調淡的,蒙蒙朧朧的透著那么一點兒嬌嫩的顏色,這就是童話中的云彩吧。那圓圈可愛,那色彩也有趣。
還有紅。很不一樣的是,觀安昌奎的畫,總使人寧靜,卻仿佛被那紅蕩起了漣漪。紅色絲毫沒有藍色的幽雅、含蓄,那再也不是精致的小夜曲,而像大提琴混濁的混音,大片的紅色使人激奮,童話在這里講到了高潮,某種靈異顯現了。在紅色系系列里,畫家的筆觸也變得躁動,神啟般的疏狂起來。依然有樹,有水和土地,然而這一切都在扭動旋轉,除了紅色,其他色彩不再分明,糾結纏繞,像不可滿足的欲念,像一個聲音行在水邊向天空發問。我再次看到了梵高的影子,這里不再是相似的引人深思的藍,而是相似的意念驅動著畫筆的旋轉。
唯一一幅有房子的畫,房子沒有煙囪,遠處模糊的太陽微弱的甚至不如月亮明亮,這白花花的太陽、紅色的房子和黃色的樹,一切都在旋轉。依然沒有人,只有人留下的痕跡,大地凸凹不平,紅房子像飄搖在波濤上,隨時陷入深淵。 如果說藍色是這旋律的主調,紅色是令人悸動的高潮,那么,到這里總缺少點什么,就像樹栽在河里,朽了根,失去了大地。中國文人喜歡畫樹卻不喜畫大地。樹長在水邊,我們看到的只有無盡的水,像倪云林的三段畫,分不清云水,也很少有人在意大地。大地是樹扎根的地方,在安昌奎的畫里,樹干總是清瘦,卻枝葉茂盛,因為它們踏踏實實的長在大地上。大地的顏色總是凝重而深厚,多暖色,讓人安心。大地的色彩常常裝點豐富,暗合大地的豐盈和寬宏。有時,在前景中,我看到的只有大片的土地,赭石色的或是澄黃的,一如時而深思時而歡快的土地;中景總是瘦瘦的樹枝頂禮蓬松的樹冠,遠處常常無山,直接連天,或者即使有山,山也作云水的模樣,柔順得可以流淌。只有土地,豐盈而健碩的土地,一切都了然于胸,卻不曾訴說,它只愿安然于塵世洶涌之中,供植物扎根,讓人類棲居。我們需要這樣的大地,無論在童話中,還是在現實中。 任魁的風景可以沒有山,卻很少缺水。然而這水也不同于潺潺的小橋流水,那是北方的江河、沼澤、濕地,湖泊中有時風起波涌,有時又碧波蕩漾。在湖景的作品中,湖岸點綴著茂密的水草,遠處點點白帆依稀可見,近處幾簇突出的礁石混著白浪,而天空占據了大部分畫面,有趣的是,泛紫色的天空也有流云來去行走,仿佛同樣構成一幅空中湖景,一動一靜,煞有觀賞的空間。 樹依偎著水,倒影在水中,雖是常見的風景畫法,在這里卻開啟了一個有靈生命構筑的色彩童話。因生命的平等自足而有靈性,又因色彩的純凈而使人進入童話的意境。在這里,我之所以稱之為“童話”,一方面因為前文所說的幻夢般的色彩,讓人想到梵高;一方面因為這袖珍的一方小景在精致上的做工,美而不艷,誘人而不甜膩,恍若夢中熟悉的地方;而更多的是因為生命的自我言說在這里成為可能,每一種生存都在平等的生態系統中找到自己的樂土,萬物生靈燦爛的生長,一切都是靜的,一切卻又運動起來,那是生命的氣息,植物和云彩交談。只有在童話王國里才被認為是可能的事情,一切都在這里進行著。
董麗慧 (作者:清華大學美術學院 藝術史論青年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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