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市場的傳說和真實
徐百柯(以下簡稱“徐”):中國美術館正在舉辦“周氏兄弟30年藝術回顧展”。周氏兄弟對國內(nèi)而言,公眾知曉度不高,甚至在藝術圈內(nèi),對他們的了解也相當有限。但另一方面,從一些專業(yè)的評論來看,周氏兄弟在西方主流藝術界獲得了極大的成功。圍繞這次展覽,有媒體評論,“種種傳言顯示了周氏兄弟和國內(nèi)藝術圈的隔絕程度”。作為為此次展覽牽線的聯(lián)絡人,也是這一藝術事件的全程參與者,你怎么看這個現(xiàn)象?
歐陽江河(以下簡稱“歐”):這次周氏兄弟回來,也是一個機緣。他們十幾年都沒有回過中國了。他們身上有一種氣質(zhì),好像到處都是他們的根,沒有那種懷鄉(xiāng)癖。他們已經(jīng)成為藝術界的世界公民。另外,周氏兄弟一去美國,很快就成功,就跟西方主流藝術界打交道,他們很少認識中國藝術家,沒有在這個圈子里面混。他們根本不想跟國內(nèi)藝術界打太多交道,就這么簡單,這是他們自己的選擇。他們也不管國內(nèi)藝術的潮流,沒有跟著中國當代藝術這個潮流走,而是跟著世界的當代藝術的潮流在走,甚至他們本身就是引領潮流者。
這次展覽,這么大一個規(guī)模,有各式各樣的反應很正常。圍繞周氏兄弟在藝術市場上的成功,有種種傳說。我親身經(jīng)歷的一次,是今年五六月間,周氏兄弟在美國辦展覽,20幅畫,10分鐘全部賣完。這樣的展覽,他們每年都會辦一次。我大概問了一下收入是多少,他們說兩千萬美元。都不是很大的畫,最便宜的沒有低過80萬美元的。所以可想而知他們的大畫。比如說這次一進展廳正門的那幅,我問了周氏兄弟,說如果要賣,賣10次都賣掉了,有人出到700萬美元。他們的一些代表作是不賣的。
中國出這么一個有國際市場的畫家,這是我們的一個好事。周氏兄弟的成功,不是說我們中國人關起門來自說自話的那種成功。我們往往以為,出國以后最成功的畫家是陳逸飛。但實際上,陳逸飛在國外并不成功,他是回來才成功的,他的畫沒有國際市場。當時還傳說,在上世紀90年代國際市場上比較成功的是丁紹光。但丁主要是裝飾性的民族畫家,他的成功和周氏兄弟也不一樣。
我聽到負面的評價,有人把他們直接定義為商業(yè)畫家,所以才會那么成功。但是要弄清楚,收周氏兄弟畫的,全是一些真正的藏家。
徐:此前有媒體報道,周氏兄弟名列全球在世藝術家銷售金額排行榜的前10位。但隨即又有媒體引用“匿名的北京評論家”的反駁,稱核實了權(quán)威專業(yè)機構(gòu)的報道,前10名甚至前50名也沒見有周氏兄弟的名字。
歐:前10位這個信息可能是從我這兒來的。我的信息是從北島那兒來的。去年下半年,肯定是八九月以后,但我忘了具體哪一天,北島非常興奮給我打來越洋電話,說他讀到《紐約時報》報道,周氏兄弟的畫價是全世界當年在世畫家的前10位。我不知道是怎么統(tǒng)計的,因為沒有看到原報。我猜,可能是指周氏兄弟的某一幅畫賣到了在世畫家的前10位。
當代藝術家還是現(xiàn)代藝術家
徐:中國美術館館長范迪安顯然也注意到了這種隔絕。他說:“(周氏兄弟)在國內(nèi)為人初識后旋即負笈海外,此后與國內(nèi)美術界少有聯(lián)系,人們只在相傳的新聞中隱約知道他們在美國獲得的成功和安居樂業(yè)的良好處境,但是并不了解他們的藝術在國內(nèi)起步如何發(fā)展為在海外的深入,更不了解他們經(jīng)過了怎樣的艱苦努力才贏得西方和國際畫壇的認同與贊譽。”我注意到,范迪安對周氏兄弟創(chuàng)作的藝術性本身給予了很高的評價,同時,他尤其重視通過他們所開啟的視覺藝術上中西文化對話的意義與方法。
歐:范迪安非常明確地意識到一點:周氏兄弟給西方抽象繪畫帶去了一個來自中國古老的繪畫傳統(tǒng)中間的可以說是符號性的東西,也可以說是一種夢幻般的東西,也可以說是意象性。這也就是我認為的,他們給西方當代抽象藝術帶來了新的方向、可能性和能量。
在開展第二天的討論中,有國內(nèi)評論家認為周氏兄弟不能被稱為當代藝術家,只能被劃在現(xiàn)代藝術家。因為他們的抽象符號,不是來自我們所說的當下生活,構(gòu)成對當下問題的一種關懷,而是來自古老神秘的原始符號。我是很反感這樣的定義的。這是一種意識形態(tài)化的定義,比如說一定要社會現(xiàn)實,一定要批判性等等。在我看,周氏兄弟身上體現(xiàn)的當代性,更多的不是在理論和知識分子意義上、學院派的意義上,他們的當代性是一個藝術家意義上的、創(chuàng)作意義上的。比如他們有很多對他們身邊東西的反應,這種反應更像是畢加索那樣的,對材料的一種敏感。
舉個例子,比如說他們買來做工作室的房子當年是芝加哥的波蘭俱樂部,他們買下來以后,發(fā)現(xiàn)里面有很多從一八幾幾年開始的舊檔案,手寫波蘭文,紙都發(fā)黃了。他們也看不懂波蘭文,但他們從中看到了一種肌理,于是就拿來直接在上面作畫,還做成裝置。你會發(fā)現(xiàn),他們的那種敏感,就是他們的當代性,沒有絲毫拘束的。又比如,一個朋友告訴他們,自己的莊園里有很多老木頭,說你們能不能在木頭上做一點東西,我給你們拉些木頭來。然后有一天,幾十輛車就開來了,拉了很多的木頭。他們從來沒有碰過雕塑,但半年之中,就做出了非常漂亮的木雕。這其實就是一種隨意性。
還有一個例子,他們的當代性就是日常性。有一次他們的現(xiàn)場作畫表演,之前和博物館館長坐在一起喝酒,走到畫布前,5×8米的大畫布,結(jié)果沒有任何繪畫工具,沒有筆,沒有顏料。他們以為博物館會準備,博物館以為他們自己會帶,結(jié)果什么都沒有?,F(xiàn)場已經(jīng)圍滿了觀眾,而且這幅畫事先就被一個機構(gòu)預訂了。怎么辦呢?沒關系,一看那里有一支圓珠筆、一支鉛筆,對面還有酒,沒喝完的紅酒。那好,就拿這三樣東西,紅酒潑一潑,筆勾線條。結(jié)果那么大一塊白布,畫得極其飽滿。
健康的成功和旺盛的虛火
徐:在周氏兄弟身上體現(xiàn)的這種跨文化對話,對于中國當代藝術是否有可能帶來某種啟發(fā)?
歐:他們的藝術對中國人意味著什么,我們還不知道。按照那個評論家的說法,弄不好還沒有被劃在當代藝術的這樣一個圈子里。中國當代藝術的定義,是一個圈子定義,我認為是一個自戀的、一廂情愿的產(chǎn)物,拿到國際上不一定能夠成立。那是少數(shù)畫家、畫廊老板、藝術炒家以及策展人還有所謂的批評家共同塑造的一個概念。周氏兄弟不在這個小圈子的定義里面,所以只能被他們劃做現(xiàn)代藝術家,而不是當代藝術家。這就很奇怪了。因為周氏兄弟不但在國際領域是當代藝術家,而且是頂尖的、當代藝術潮流的引領者。
周氏兄弟這次回來展覽,很多人看過之后的反應都是覺得很震撼。但是一回到我們所熟悉的理論概括和定義里面來以后,你就發(fā)現(xiàn)中國藝術界現(xiàn)有的理論很難概括他們。如果按照現(xiàn)有的框框,他們的定位都成問題,但從我個人來看,他們代表了理想中的當代藝術。
徐:你發(fā)現(xiàn)他們的畫回來以后,中國當代的藝術理論框不下他們。那么我們反觀一下,中國當代藝術創(chuàng)作和中國當代藝術理論之間是哪個制約了哪個?是說有這套主流的理論,我得這樣那樣才能被承認為“合格”的當代藝術家;還是說我們?nèi)狈ο裰苁闲值苓@樣不斷發(fā)散的主體性,藝術創(chuàng)作顯得貧弱,才導致了理論的滯后?
歐:中國當代美術創(chuàng)作已經(jīng)進入一個非常糟糕的狀況,我認為出了非常大的問題。對比周氏兄弟這次展覽體現(xiàn)出來的那種當下性、隨意性,那種多樣性、廣闊性,那種巨大的氣場,國內(nèi)很多當代創(chuàng)作是一個越走越窄的過程。
徐:哪兒出了問題呢?以你的觀察。
歐:這里面有各種各樣的原因。中國目前當代藝術表象上的紅火,是來自市場,那么這個市場最終是什么意義上的市場呢?周氏兄弟的市場是歐美主流的收藏家的市場,買他們畫的人一定都是懂得欣賞他們的人。這次展覽,有八十幾個歐美藏家跟著他們后面就來中國了,來看展覽,實際上是想買他們的畫。其中一個人,我跟他聊,他已經(jīng)買了120多幅周氏兄弟的畫,全部收藏,一幅都不賣。他說周氏兄弟的畫改變了他的生命。
中國當代藝術是什么人在買呢?大部分都是炒家。炒家看到這個東西能賺錢,就像買房子和買股票一樣,因為可以升值,他就買。所以中國當代藝術家、當代藝術的概念,經(jīng)常是一個市場追捧出來的概念。策展人和評論家還有畫家,他們?nèi)矫婀餐瑓⑴c創(chuàng)造這個概念,而這個概念是非常排他的一個小圈子的概念。很多人小心翼翼在畫畫,突然看這個畫有市場,于是策展人要么就找理論家來評論,發(fā)明一個概念,或者策展人本身就是評論家。然后告訴畫家,這個有市場,就定位在這兒,別動了,就畫這個。所以畫家開始不斷重復,有的甚至找槍手來畫。這樣的東西拿到國際上,中國當代藝術拿到國際上,除了少數(shù),大部分都缺少真正的價值。但這不妨礙國內(nèi)的人把它們當成股票和房子一樣炒。
我認識的一個炒家,買了兩千萬元的東西,原封不動放起來。他對我說,我怎么可能把它們在客廳里面擺出來,那不是惡心嘛,我要做噩夢的。放了半年以后,全部清倉,拿去拍賣,賺了一倍的錢。就是這么簡單。我說你也不留一幅做做紀念,他連聲說不要不要。
做個對比你會發(fā)現(xiàn),周氏兄弟的畫價是健康的,是實在的,不是炒作起來的。他們的畫,我知道有賣到過七八百萬美元的,而且還不是說一兩幅。那不是拍賣價格,而是畫廊的價錢,或者直接到他們工作室去買的價錢。他們的畫,不是炒家在買,而是藏家在收藏。拍賣市場的價錢,我們大家都知道,那是虛的。
徐:幾個月前,英國《經(jīng)濟學家》周刊報道中國“走向復興”的一篇長文,第一段就提到了“西方人對中國當代藝術的沉迷陶醉,不菲價格令畫家臉上充滿了高傲的微笑”,以此作為“中國傳奇”的表征之一。
歐:同樣是市場上的成功,但是怎么一個成功法,藝術家的畫受到什么樣的對待,這都是一目了然的。中國還沒有真正意義上的一批收藏家。市場飄紅,當代藝術是受益者,因為中國當代藝術在之前被壓得太厲害,市場都沒有了。所以有市場我覺得是好事,一批畫家富起來了,我覺得很好。但問題是富了以后、成功以后,你怎么樣對待這個成功。
我給你舉一個極端的例子。一個現(xiàn)在很受市場追捧的畫家,有一次和另一個畫家一起去看一個別墅樓盤。一進去,售樓小姐過來了,他說你給我走開,直接把你們經(jīng)理叫來。經(jīng)理過來,說了價錢,一千多萬。他是有備而來,提了一箱子現(xiàn)金。這時候往桌子上一拍,當場就交全款。完事以后,他跟同去的畫家講,你知道什么是成功嗎?這就是成功!那個畫家服得五體投地。你可以看一個藝術家在這里面表現(xiàn)出來的嘴臉和丑態(tài)。這個對他來說,就是享受成功。
我覺得周氏兄弟這次給我們帶來幾個啟示,其中一個就是怎樣對待成功。中國當代語境越來越強調(diào)成功文化,相對應的,挫折已經(jīng)扭曲了很多人,給他們造成傷害,而且影響到他們的價值觀、生活方式,還有他們的創(chuàng)作,包括對創(chuàng)作的急功近利的心態(tài)。周氏兄弟到美國之初也有過短暫的挫折,但他們很奇怪,有一種大地藝術家的氣質(zhì),或者叫做手工匠人,甚至海盜般的氣質(zhì)。他們靠的就是人那種有點“土”的東西,不太敏感的東西,很狂妄的東西,但是沒關系,這些東西都幫助他們獲得成功。而他們對待成功的態(tài)度,反而很優(yōu)雅。
徐:這次國內(nèi)當代藝術界對周氏兄弟的反應,有一句媒體評論似乎很貼切,“近來藝術圈關于他們的私下議論非常熱門”。既熱門,又總是私下流傳,頗值得玩味。
歐:對周氏兄弟的反應,反映出來的不是他們的現(xiàn)狀,而恰恰是反應者自己的心態(tài)。我認為周氏兄弟是非常健康的藝術家,反而是有些中國當代藝術圈子里的人不太健康,病態(tài)。我們?nèi)狈χ苁闲值苓@種自由愉快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和創(chuàng)作方式,很多東西拿到世界藝術主流里面去,那都是笑話。我個人認為,周氏兄弟這次回來真的給我們一個啟示,就是說還有這樣的畫,而且可以在世界藝術潮流里面激起那么大的動靜,有那么大的影響力,取得那么大的成功。我們不是要講成功嗎?真正的成功來了以后,和我們國內(nèi)所規(guī)定意義上的成功是不一樣的。
■人物鏈接:
周氏兄弟出生于廣西的一個壯族書香門第,兄山作(原名少立)1952年生,弟大荒(原名少寧)1957年生。1973年,他們合作了第一幅油畫作品《波浪》,由此開始了美術史上罕見的長達30余年的合作創(chuàng)作。1985年他們在中國美術館舉辦畫展。1986年赴美后,他們迅速取得巨大成功,“ZHOU.B”(ZhouBrothers)成為在西方藝術界有影響力的畫家。訪談對象歐陽江河系詩人、藝術策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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