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藝術的評論家栗憲庭談畫家村流變
當代藝術的評論家栗憲庭談畫家村流變
當代藝術的評論家栗憲庭談畫家村流變
采訪:金燕
金燕(以下簡稱金):您是當代藝術的評論家,也是這段歷史的見證人,想約您談談北京藝術部落的形成和發展。
栗憲庭(以下簡稱栗):這要從八十年代中期開始聊。真正的藝術村落的形成要到九十年代,但八十年代中期是一個前兆,這是跟整個社會背景有關的,那時候開始出現下海潮,民工潮,個體戶,也就是說開始出現自由職業這樣一種現象。以前一個人如果沒有單位的話是難以想象的,沒法生存。但那個時候,人開始可以脫離單位而獨立生存了,這是一個大的社會背景。那個時候許多北京大學生畢業后不愿意服從分配回到家鄉,就飄在北京,很多藝術家就飄在北大和清化附近。當時我們《美術報》做過一次報道,稱他們為“盲流藝術家”。因為這個報道的關系,開始認識了一些人,比如張大力、高波啊,他們都是工藝美院的,牟森是北師大畢業的,知道有這樣一撥人,畢了業不想回去,漂流在北大清華附近。還有一些人已經是在職了,可是愿意在北京呆著,就以進修的名義在那里混。
金燕:為什么會聚集到那里呢?是因為那里的文化氛圍嗎?
栗憲庭:不僅是文化氛圍的原因,最大的便利條件是可以在學生食堂吃飯,總比在外邊飯館吃飯要便宜。這也是基于生存的很重要的客觀原因。
金燕:有沒有尋找心理上的歸屬感的因素?
栗憲庭:我想象不到藝術和這些大學有什么歸屬關系??赡芤策€有群體感的因素,因為他們做的藝術和大學生比較聊得來。他們對整個社會的看法,對自由精神的認同都是有比較一致的認識的,交流起來比較容易,那里聚集了很多漂泊的靈魂(笑)。
金燕:后來是怎樣發展成為村落的呢?
栗憲庭:《美術報》解散以后,當時我們《美術報》的幾個人,包括丁方、田彬也開始成了漂泊一族了。田彬第一個找到后來成為圓明園藝術村的那個福緣門村,看見那有很多空房子,而且挨著圓明園的福海,可以游泳,覺得環境很好,就搬到那去了。丁方緊接著也搬過去了,方力鈞那時跟我們來往比較多,也搬過去了。他們定下來之后給我打電話,我和廖文兩人就騎著自行車從后海跑到他們那里,一看,不錯,一個破院子,三間房,頂多50平米,中間是堂屋,田彬和方力鈞兩人各占兩邊一間。真正的圓明園是這樣開始的,后來就有些人來北京投奔到那。我也介紹過去不少人,包括鹿林。
金燕:聽說鹿林是你從山東叫來的。
栗憲庭:那是我到南京做一個雜志,在南京街上看見徐一暉,我說跟我來北京吧,徐一暉就拎個塑料袋子裝兩件衣服,衣服口袋里插一根牙刷,就跟我走了。路過山東的時候,下車去看看鹿林。鹿林正在做裝修,一聽就激動了,扔下手里的工具就跟著跑來了。他們后來就去了圓明園。逐漸地,人多了起來,新聞就炒了起來,很多人慕名而來。高峰的時候就是92年至93年。漸漸開始有畫廊、畫商、記者頻頻出入那里。
金燕:94年的時候我到圓明園,很熱鬧,很有烏托邦的感覺。
栗憲庭:94年開始有一些人陸續來宋莊,因為到高峰的時候,其實很多人都畫不下去畫了。像趕廟會一樣,圓明園成了旅游的地方。為什么會選擇宋莊,其實是一個很偶然的原因,就是因為張惠平有個學生是這個村子的人,提供了信息,說這個村子有很多空房子,農民進城了,房子就荒廢了。他們就過來看,一看周邊環境還不錯,有潮白河,那時桃花也正在開,覺得很理想。所以決定在這安頓下來。中間我也來看了兩次,覺得不錯。很大的院子,灰磚的房子,花格子窗已經變成赭石色,我從小住四合院,對這種院子有種很奇怪的情感,后來我寫了一篇文章《我只是想住農家小院》,說了我來這里的過程。在圓明園的時候方力鈞、張惠平、岳敏君幾個人關系比較好,總在一起吃飯,集體請個保姆做飯,像食堂一樣,所以就一起約著在宋莊買了地買了房子。
金燕:好像95年的時候才有很多人搬過來。
栗憲庭:95年,由于圓明園解散,就突然搬過來好大一批人,因為人都不知道該往哪去,不像最早的一批那樣主動,有點被動和盲目。當時圓明園的一部分人去了西壩河,比如伊靈啊,王慶松啊,后來又跑到這邊來了。
金燕:當時還有一個東村?跟圓明園是什么關系?
栗:那個要晚多了,跟圓明園沒什么直接關系。那是94年開始的,當時在美院附近混的很多人在外面租房子,張洹啊,馬六明啊,朱冥啊。他們搞行為藝術的聚集在那里。
金:東村西村(圓明園畫家村)好像都是以大學周邊為根據地。
栗:圓明園是這樣的,東村跟大學沒多少關系。當時圓明園在西邊,他們就自稱東村,還有一個原因,是美國紐約也有一個東村,東村挨著SOHO,還有格林威志,也是藝術家聚集的地方。
金:國外的藝術家聚集的地方多嗎?
栗:很多。上世紀初就有法國的蒙馬特藝術家村,是最早的藝術村落之一,另外還有巴比松,在巴黎的郊區,實際上比蒙馬特還要早,像米勒啊許多大師都在那。那些地方現在已經成了徹底的旅游區。當年的畫室已經被別人買了,成了參觀展覽的地方,或者成了畫廊。那個地方很像宋莊,因為是農村嘛,都是一個院子一個院子的,被隔開的,很像宋莊的居住方式。
金:藝術家喜歡扎堆,過一種部落式的生活,根本的原因是什么呢?
栗:藝術家其實挺怕孤獨的,他們喜歡交流喜歡聊天,在一起談人生談哲學談藝術,所以容易聚集在一起,世界上幾個聚集區都是這樣聚集起來的,比如說SOHO,當時是個倉庫。有人說圓明園是凡高們居住的地方,實際上是夸張了。因為當時凡高是從城里往外逃,而圓明園的人是從各地往城市里聚。聚集在這里不是因為藝術,而是因為生活。因為在此之前,中國的藝術家是生活在體制內的,有人給發工資,有人管生活,但也不自由,不能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創作。我覺得圓明園的意義,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在生活方式上的獨立,即不按照“有國家單位”那樣獨立的生存,也就是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擺脫意識形態在組織上的控制,以致形成真正一股不容忽視的社會力量。現在畫畫成為一種職業,這些人脫離了體制,想畫什么畫什么,想什么時候畫什么時候畫,過著一種自由自在的生活,成了所謂的自由職業者。但是生活的問題也就出來了,沒人管了,必須自己謀求生路。所以就聚集在了一起。
金:聚集在一起是迫于生存的現實?
栗:出來,是對以前的生存方式的一個叛逆,但又必須維持生活,所以跑到北京來,機會比較多。這是前提條件,圓明園確實也有一些人賣過畫。而當時法國的一些畫家聚集在一起是因為有著共同的藝術追求的,比如說那個地方有很多酒吧,就成了藝術家們聚會的藝術沙龍。
金:也就是說,來圓明園不一定是有著共同的藝術追求,只是需要有這樣一個地方來與社會打交道。
栗:對,圓明園里畫什么的都有,也有畫行畫的。大家來這只是為了一個自由自在的生活狀態。圓明園的意義就在于,中國從此有了這樣一個自由自在的生活群體。在中國,公職就意味著你要有所付出,比如,在畫院,你每年要交多少張畫,什么題材的畫都是被規定了的,這些都會對一個在職的藝術家帶來一些影響,當他離開這個職位,走出體制,這首先是一種意識形態的改變。當時有個宣言,是走自由藝術家這樣的道路的一個宣言。但實際上在一起很少畫畫,喝酒啊,吵架啊,找女孩啊,也可以說很頹廢,但是大家很放松,天天都像過節。后來到了宋莊就開始像是一種實驗了,圓明園的時候是宣言,宋莊的時代才開始真的走入自由藝術家的生活狀態。因為每人有獨立的院子,不像圓明園那樣密集,在圓明園大家挨得很近,你可以很輕易的被人找到,被畫商找到,被記者找到,你也可以出門隨便就可以碰見另一個畫家,輕易地走到另一個畫家的工作室去吃飯去喝酒。但在宋莊不一樣,被人找到并不容易,所以能使畫家真正安靜下來,開始畫畫。所以圓明園的自由藝術宣言,實際上在宋莊成為一個事實。
金:圓明園的生活狀態給許多后來的畫家留下一個錯覺,因為在圓明園大家距離近,生活很好混,沒錢也不怕餓死,到處都能蹭到飯,然后到宋莊來可能大家一下子會感到很失落。
栗:像方力鈞、岳敏君,在圓明園的時候已經成名了,但是許多重要的作品是在宋莊完成的。王慶松在圓明園時代很貧困,但是在宋莊成名了。張鑒墻也是,鹿林是失敗的典型,我想他是在藝術上下的功夫太少,太過于情緒化。來到這以后還是保持圓明園時期的狀態,所以沒有成功。
金:宋莊之后又有一些新的部落產生?
栗:宋莊之后就是798,上苑啊。
金:那邊的性質是跟宋莊一樣的嗎?
栗:上苑有學院的老師,也有一批自由藝術家。
金:那798與宋莊的區別又在哪兒呢?
栗:798的模式非常像美國SOHO的模式。SOHO六十年代牽離曼哈頓,那里就遺留了一些廢舊工廠和倉庫。因為大,很適合做工作室,藝術家就聚集在這里。后來那里成為紐約現代藝術一個很重要的發源地。七八十年代就慢慢變成時尚的區域了。因為畫家很多,很多畫廊進去,現在是紐約一個很時尚的地皮,變成很貴的一個地界了。你去曼哈頓旅游如果不去SOHO的話一定很遺憾。798有點像SOHO,798就是個敗落的工廠,廠房很大,可以做雕塑,巨大的雕塑,很多藝術家租用了廠房做工作室。
金:但是很快就成了商業味很濃的地方了,藝術家是不是又要逃離?
栗:花家地也是一個聚集區,還有索家村、費家村也是這樣的地方。798很快熱鬧起來了,很像當年的圓明園,人來人往的,參觀的人絡繹不絕,畫不了畫,而且很快商業化,有些畫家就又找到新的適合畫畫的地方。索家村、費家村也是廢舊的倉庫,也很適合畫家居住,也就成了相對集中的聚集區。
金:那是不是說,不管國外還是國內都有這么一個規律,就是藝術家找到安靜和便宜的地方,而一旦形成了規模,就帶動了消費,使那個原本荒漠的地方變成了商業或者說時尚的消費區。一旦藝術家聚集的地方成了時尚熱點或觀光景點,他們就開始逃離?
栗:對,這是個規律。我第一次去德國的時候,看見很多藝術家占了柏林墻旁邊的破房子,有一個大樓,據說是失火后廢棄的,那里破破爛爛的,門都沒有,墻上還有大窟窿。藝術家把那里的墻涂得花里胡哨的。過了幾年,我第二次去看的時候,那里面已經改裝成了發廊、服裝店,成了一個商業區。
金:藝術家凈給商業做貢獻了。
栗:沒錯!
金:最開始大家來北京的時候好像普遍還是有些理想主義的情懷,想脫離體制的束縛,想要過自由的創造生活?,F在好像就很現實了,來北京好像更多的是尋求與社會的通路,尋求商業上的機會。
栗:這是藝術在現代社會發展的必然,這在西方是很正常的,只是在中國顯得不正常,在中國,藝術家應該是個有單位的人。而在西方,如果一個藝術家有單位,那你就不是藝術家。藝術家,就意味著你是自由的,是職業的。當然也有兼職的,但很少。主要是國外有藝術家贊助體制,還會有一些機構,是福利性質的,藝術家可以申請贊助。
金:西方社會對藝術還是有一個比較認可的態度。
栗:對,因為在一個社會里面,藝術是一個文明的標志,那是一種文化。
金:在中國還沒有形成對藝術價值的普遍認可。
栗:在中國文化是提供消費的,什么都是消費的,媒體、電影、電視,都是消費的,沒有文化。
金:現在藝術家的生存環境比以前好點嗎?
栗:以宋莊為例子,大多數藝術家生活得都還很拮據。只有少數人是可以通過藝術品生存的。因為中國沒有藝術家贊助體制,西方有一些不能賣錢的作品,比如說行為啊,裝置啊,也有藝術基金或者財團的贊助。
金:我們國家普通百姓對藝術品的收藏風氣還沒形成,好像也是一個影響藝術市場的重要因素。
栗:西方的普通家庭也會用藝術品來裝飾家庭的。我在紐約住過一段,接觸過一些畫廊,還看見工人來買畫,這對于他們來說是一個習慣,人人都有這個習慣。但在中國,只有大款,還得是喜歡藝術的懂得欣賞藝術的大款才會買畫,所以市場很小。我們這個社會沒有一個商業的體制,沒有一個藝術品流通的體制。另外大多數人都沒有閑錢來購置藝術品。
金:我覺得跟時代也還是有一定關系的,八十年代好像是個理想主義年代,那個時候詩人、作家等等是像現在的歌星一樣受追捧,我覺得那個年代還是崇尚文化和藝術的。九十年代以后就完全不是這個樣子了。藝術家退到社會的邊緣,成了邊緣人。好像突然間完全斷裂了。
栗:整個是個消費文化時代,比美國更徹底。消費文化是從美國文化中來的,但中國卻是把美國文化中最惡劣的一部分發揚光大了。為什么影星啊歌星啊占據社會的主流,因為他們是被消費的,其他文化不被消費。
金:在您看來,藝術村落以后的發展方向會是怎樣的,會更集中還是會更散落,更個體化?
栗:現在畫廊開始出現的比較多了,798有很多畫廊,宋莊這樣偏僻的地方已經出現兩個畫廊了,藝術經紀人的群體開始出現,市場會越來越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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