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浙江省檔案館首次向社會公布了杭州籍著名畫家常書鴻寫于1930年的一封信。這封70多年前的歷史信件清楚地表明:常書鴻當年去法國留學并非是為了學畫,而是想繼續自己以前在浙江省立甲種工業學校(浙江大學工學院前身)的學業,“在里昂絲織工業方面作進一層的研究”。當年,這封從法國里昂飛往中國浙江的信,是寄給浙江大學校長的。常書鴻在信中迫切希望浙江省教育部門盡快批準其報考法國里昂絲織學校的申請,并要求盡早將批準文件寄去法國。
但是,常書鴻后來并沒有在法國投身于絲織工業的研究,而是走上了美術大師之路。那么,當時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影響了常書鴻的報考,從而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呢?常書鴻生前曾留下一部30萬字的自傳《九十春秋》,然而,該書卻并沒有提及此事。筆者通過查閱相關歷史檔案資料,找到了答案。
常書鴻從小就愛畫畫。少年時的常書鴻,愛好的不是中國畫,而是西洋畫。在杭州惠蘭高等小學讀書時,常書鴻曾找來當時知名的旅游刊物《東方雜志》,臨摹上面所刊登的彩色西洋名畫。常書鴻說:“我喜歡能夠表現人物光暗的西洋水彩和油畫。”高小畢業前,有人曾勸常書鴻報考上海美專,但是,常書鴻的父親卻不同意,說:“你畫畫不能當飯吃,家里這許多人口,生活這樣艱難,怎么辦?”所以,常書鴻最后只得遵照其父親的旨意報考浙江省立甲種工業學校電機科,并被學校錄取。在學校學習期間,由于數學成績不理想,常書鴻便在第二個學期改選了染織科專業。
1923年,常書鴻完成學業,被留在母校,擔任染織科紋工場管理員,又在母校附設的職業學校擔任圖畫教員。1928年春,常書鴻聽說法國里昂中法大學有選派浙籍公費生之事,便親赴上海,從中法大學上海辦事處拿到了選派浙籍公費生的相關介紹函件,送呈浙江大學有關部門。常書鴻在其自傳中說,正是由于浙江大學的推薦,他才得以參加選拔赴法國里昂中法大學浙籍公費生的考試。由此推斷,常書鴻正是因為擁有染織科專業知識(而不是其自學的繪畫知識),才被母校推薦,才有資格參加選拔考試。
 |
這場選拔考試考完后卻遲遲未見發榜,當時有傳言說:考試徒有虛名,留學名額早已私下決定。常書鴻聽到這樣的傳言便認為公費留學無望,決定自費留學。1928年秋天,常書鴻來到法國巴黎。令常書鴻想不到的是:很快,卻從國內傳來他已被錄取為法國里昂中法大學浙籍公費生的消息。常書鴻馬上趕往法國里昂,到中法大學報到。那么,常書鴻后來為何進了當地的美術學校呢?問題出在語言上,常書鴻在1930年寫給浙江大學校長的信中,講得相當明白:
“自十七年秋,[注1]以留學法里昂中法大學名義,奉派來法之后,原想繼續前在杭州工校八九年來的學業,在里昂絲織工業方面作進一層的研究。但當到法之初,語文不通,事實上不得不先習外國語。當時以補習法文半日之余晷,考入里昂國立美術專門學校。如是者一年。至去歲暑假,法文程度已能勉強隨班聽講,即函請中法大學教務負責人員俾得準予投考里昂絲織學校。漸得復函謂:‘該校系里昂商會與市政府合辦,量材招生,學額限制極嚴。今名額已滿,不能報名。請先生在美專織物圖案選習,待至明年再行報名云云。’不得已生只得仍在美專讀書。”
顯然,常書鴻當初選擇進里昂國立美術專門學校,只是權宜之計,并沒有打算在美術領域另辟一方天地,而只是想在講法語的學習環境中盡快提高自己的法語水平。其實,當年常書鴻初進里昂國立美術專門學校時還比較尷尬。由于他在國內沒有接受過專門的美術知識學習,沒有專業美術學校的學習證書,所以,他只能從一年級開始學起。而當時報考這所學校的法國人,年齡沒有超過16歲的,當年24歲的常書鴻不得不與一批未成年的法國孩子在一起學習。常書鴻生前曾回憶說:“我在他們中間學習的確很不好意思,但作為基礎課,我情愿忍受著難堪,和他們一道從石膏素描開始學起。”
學滿一年以后,即到了1929年的暑假,常書鴻的法文程度“已能勉強隨班聽講”,他便馬上提出報考里昂絲織學校的請求,但得到的答復卻是“名額已滿,不能報名”。不得已,常書鴻只得繼續留在里昂國立美術專門學校學習。顯然,如果當時能報上名,并順利考入里昂絲織學校,常書鴻一定會終止自己在里昂國立美術專門學校的“不得已”學習,他將憑借自己所具備的染織科專業知識,投身于絲織工業的研究,中國可能會因此增添一名杰出的工程師,而少了一位杰出的美術家。這次報名被阻,是影響常書鴻人生軌跡的重要因素。
 |
時間跨進了1930年,常書鴻仍想報考里昂絲織學校,他吸取上一年沒能報上名的教訓,提前給中法大學協會會長(法國人)寫信,要求學校趁早代為報名。不料收到的回信卻說:“里昂絲織學校不在中法大學規定中國學生選習科目之內。如果中國學生要報名,必須得到學生原派教育機關的批準。”常書鴻一想,如果寄信回國,請浙江教育部門批準,要花費很長時間,可能又會耽誤今年的報考,便一再去信向中法大學協會會長申訴,但是,這位會長卻一再推諉。無奈之下,常書鴻于這年4月給浙江省教育廳廳長寄去一信,請求廳長盡快批準其報考里昂絲織學校的要求,同時,還附上他與中法大學協會會長多次交涉的相關信件。但是,二三個月過去了,此信卻似泥牛入海,毫無消息。這年里昂絲織學校的報名期又被錯過了。
無奈之下,常書鴻想到了向母校求助,于是,也就有了這封1930年的歷史信件。常書鴻在信中請求浙江大學校長將此信轉給浙江省教育廳,希望浙江省教育廳早日批準其報考里昂絲織學校,并將批準公函寄至法國。對于浙江省教育廳廳長遲遲不給回信,常書鴻也在信中寫下了“如此一再錯失時期,非特與學生前途有所妨礙,即浙江公幣亦有所糜費”等怨言。
那么,當年浙江省教育廳長究竟有沒有收到常書鴻從法國寄來的信件呢?筆者在查閱歷史檔案時注意到:1930年9月9日,浙江大學將常書鴻寄給母校的來信轉給浙江省教育廳后,時任浙江省教育廳長的陳布雷于1930年9月26日給浙江大學校長邵裴子回復了一份公函。陳布雷在這份公函中說:“省教育廳已經在今年6月間收到該生(常書鴻)的來信,當即批準了該生(常書鴻)報考里昂絲織學校的請求,并已將批準文書寄給中法大學上海辦事處,請該辦事處專送里昂中法大學協會。”考慮到常書鴻還沒有獲悉自己的報考請求已被批準,陳布雷又在公函中作如下回復:我們“將把情況告訴該生(常書鴻),并將再次與中法大學協會聯系”。此后,浙江大學也根據省教育廳回復的公函內容,給常書鴻發了回信,告訴其早已被批準報考里昂絲織學校的消息(這封回信的草稿如今也珍藏在浙江省檔案館內)。
由此可知,當年,浙江省教育廳并沒有耽擱常書鴻的報考請求。由于常書鴻4月間寄出的信,省教育廳直到6月間才收到,盡管省教育廳當即批準了常書鴻的報考請求,并請中法大學上海辦事處將批準文書專送里昂中法大學協會,但這至少又得花費近2個月。顯然,這年耽擱常書鴻報考的主要原因,是當時的郵路太慢了!
進入1931年,常書鴻報考里昂絲織學校已經沒有任何阻礙,省教育廳的批準文書和母校寄來的回信,他應該都早已收到。但是,他后來并沒有再去報考這所學校,因為,在此之前,影響他人生軌跡的重要因素已經出現!在那封寫于1930年的歷史信件中,常書鴻曾向浙江大學校長匯報了自己在1929年至1930年這一學年中的學習成績,請看:
“甲:關于理論方面者:考得美術史證書,藝術解剖第一名獎金、透視學第三名獎金。乙:關于技巧方面者計得:織物圖案系學年考試第一名獎金。織物圖案系平日成績總平均第一名獎金。人體班學年考試第一名獎金。人體班平日成績總平均第一名獎金。速寫考試第一名獎金。速寫平日成績總平均第一名獎金。全校全體同學鉛筆速寫總考試第一名獎金五百方。動物速寫第一名獎金三十方。”[注2]
當年,就在常書鴻非常著急地給浙江大學校長寫求助信的時候,里昂國立美術專門學校的決策層已經注意到這位成績非常優秀的中國學生。不久,該校作出一項決定:讓常書鴻跳級,提前升入該校油畫班。從小就愛好繪畫(而且還是西洋畫)的常書鴻,一旦發現自己已經在美術領域開辟了一條成才之路,自然會把握機遇,及時調整自己的人生規劃。因此,在1930年的暑假結束后,常書鴻就成了里昂國立美術專門學校油畫班主任教授竇古特先生的學生。但是,具備染織科專業知識的常書鴻,對絲織工業還是有感情的,所以,他在里昂學畫期間曾利用晚上時間去當地一所業余絲織學校讀過書。然而,常書鴻的研究重心已落到美術領域。
1932年夏,常書鴻以油畫系第一名的成績畢業于里昂國立美術專門學校。畢業后,他參加了里昂全市油畫家赴法國巴黎公費深造的考試,又以第一名的成績中選。不久,常書鴻告別里昂,來到巴黎,成為法蘭西藝術院院士勞郎斯的學生。從1933年到1935年,常書鴻都在勞郎斯院士的畫室專心學畫,并開始躋身知名美術家的行列。這期間,他創作的《葡萄》、《沙娜畫像》、《裸婦》等著名油畫,接連被法國政府所收購,收藏于該國的各大美術館內。一個原本想在絲織工業方面作進一層研究的青年學生,就這樣逐漸成為美術大師。機遇是改變人生軌跡的重要因素,但是,機遇往往是自己所創造的。
注1:十七年即民國十七年,也就是1928年。常書鴻曾在其自傳中說,自己是在1927年6月16日赴法留學的,其他有關常書鴻的人物傳記也都采用此說,但是,這封歷史信件表明,常書鴻留法是在1928年。此外,我們又在浙江省檔案館內發現了浙江大學工業院院長李熙謀為常書鴻去法國留學所撰寫的推薦公函,這封推薦公函上的落款日期是1928年5月26日。注2:常書鴻信中的這個“方”,可能是法國貨幣franc(法郎)的音譯。
凡注明 “卓克藝術網” 字樣的視頻、圖片或文字內容均屬于本網站專稿,如需轉載圖片請保留“卓克藝術網”水印,轉載文字內容請注明來源卓克藝術網,否則本網站將依據《信息網絡傳播權保護條例》維護網絡知識產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