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畫“意象”三題
中國畫“意象”三題
中國畫“意象”三題
摘 要:意象,融合于“意”與“象”,介乎于具象與抽象之間,是難以形容之物,都是形而上的概念;它存在于腦際,是最有趣味、最想描繪的景象,但的確難以畫出。觀看中國畫作,可以感受到它對意象的揣摩,具體又不具體的、虛又實的、明又暗的,那微妙關系的把握,堪稱苦心孤詣。于是在中國畫中涉及“意象”之諸般問題時,在相對中求絕對、在辨證中求統一成為權宜之方。
關鍵詞:意象、造形、寫意、抽象
“獨照之匠,窺意象而運斤” ——劉勰之所以在“神思”一篇中特重“意象”二字,決非偶然?!耙庀蟆?,闡釋了一種主觀思維超越時空的高級運動,那是遠勝乎舟車足力之所及,那是靠心游而抵達藝術境界的無限性。
“意象”,是中國文藝理論中最大的審美概念之一,而“意象觀”也成為儒家的主要美學思想之一。“意”與“象”冥合為“意象”,而由“意”和“象”又各自引申出許多子概念,頗不簡單:意思、意趣、意匠、意味、意境、寫意、情意、得意,以及象征、象形、形象、想象、具象、對象、境象、抽象、幻象、卦象、景象,等等“對偶范疇”因為其為組合概念,所以都具有模糊性;因為模糊,所以有研究的趣味性,成為傳統的經典概念。
畫是造形藝術,因為有“大象無形”的認識前提,所以“忘形得意”成為必然的理論。中國畫以“寫意”為精神追求,但“意”為何物?其實就是心腦之際的一種“象”。那么“象”又如何體現呢?究竟還是靠“形”。由“形”來傳“意”、傳“象”,是“寫實”,如此下去則永無盡頭、永不完善,所以轉而求“神”之傳達。“神”,其實還是“意”、“象”,于是最終落實于“形”。
“象”,即“形”、“像”、“器”,只是更“虛”一些?!跋蟆钡淖饔檬潜M“意”,而“意”則是“心”之“言”?!俺橄蟆?,是從“形”中抽“象”,而“意象”是“意”中之“象”,由此可知,“抽象”當比“意象”更直觀些、簡單些?!俺橄蟆迸c“意象”以及衍生出的“象征”、“符號”,都是“造形”的手段。一如文字,“言”的最終目的是傳“意”,其最高要求是“言簡意賅”;“形”的最終目的是傳“神”,或曰傳“意”、傳“象”,其最高要求是形簡而神豐。
綜之,“象”與“意”都是難以形容之物,都是形而上的概念,它們與形而下的“形”與“言”交織在一起,使問題復雜難明。于是在中國畫中涉及“意象”之諸般問題時,在相對中求絕對、在辨證中求統一成為權宜之方。
一 無形有形中造形
老子“大象無形”的獨特思想,是中國藝術審美觀念之總方略,是以有限之形來制約和引領無限之形的大法則。
“象”,因其“無形”,所以要“忘形”,是一種合理的選擇。中國書畫賞鑒,其重在神,“唯觀神采”、“神采為上” ;“書畫之妙,當以神會,難可以形器求也” 。這樣的評判方法和邏輯范式,是中國文藝傳統之神髓所在。文字語言講究“忘言得意”,視覺語言也要“忘形得意”,中國的繪畫藝術理想,把心與形聯結起來,最重要的審美方法由此誕生?!耙狻保葱?;“形”,即畫?!靶摹迸c“形”結合,“意象”生焉。
形上曰道,形下曰器,欲言上下,必先知形,欲求忘形,首當了形?!靶巍迸c“器”,概念最為相近,都是客觀的、物質的、可見的,是“道”的具體化,“道”因之而顯。藝術的任務,在于經由形下而達乎形上,所謂“綜述性靈,敷寫器象” 是也。
文以達意,器以顯道,形以傳神。“形”與“形式”,相通但不等同:“形”,與“意”或“神”作為對類的概念來研究,具有寬泛的美學意味;而“形式”,則直接與“內容”來比類,比“形”的內涵要明了而細致。
宗炳“以形媒道”之說,其物質基礎是“以形寫形,以色貌色”,如何具體之,則要實現于筆墨上,所謂“豎劃三寸,當千仞之高;橫墨數尺,體百里之廻” 。——這樣的空間造形理念,絕非西畫的焦點透視法所可望肩,甚至超乎想象。
中國繪畫藝術之“形”,是對天地自然之“象”的摹仿、臨摹;但自然之象之美,又不是可以原封不動地被再現的,即便再準確的摹仿,也只是自然的一個“影子”,離“永恒理念”或“道”尚且遠得很。真正意義的臨摹,只能是師自然、師本真、師大美。“絕對正確的模仿并非藝術的目的?!?天才的摹品,即高級的藝術品,有勝過自然之處,它不是自然的翻版,不是爬行的寫實主義。
“夫畫者,形天地萬物者也。舍筆墨其何以形之哉?” 書畫是造“形”藝術,沒有“造”的意識,藝術性無所從來?!靶巍保苯映鲎怨P墨,不講究筆墨,就是不講究形,就是不講究藝術?!白鳟嫴唤夤P墨,徒事染刻形似?!?揆諸畫壇,只知染刻以求形似者,恰恰是不解筆墨為何物者。西方對藝術的起源進行“材料主義”和“技術主義”的解釋,大抵也是基于“形”的現實性 。風格,不論是中國的還是日本的,不論是埃及的還是波斯的,不論是羅可可式的、巴洛克式的還是哥特式的,不都是從可見的圖式與相對固定的“形”來實現、表現、體現么?
“忘形”,不是“無形”,不是認為“形”無關緊要,而是指出“神”的重要性,是怕畫者偏執于寫形而妨礙神之傳達。不重“形”而重“神”,乃是不以雕飾為工;強調“得意”,恰恰又反過來強調了“形”之重要?!靶巍保唧w承擔著傳神的一切責任。
講神、文、意、逸、氣、格、品、韻,而不講“形”,是文人畫的聰明之處,也是投機取巧之處。但凡大畫家,一定有造“形”的本事。無筆墨技法而“忘形”,是害神,是繪畫丑陋之根由。
詩與畫,雖然均以形而上的東西為理想追求,但在創作實踐中,卻只能器重于可讀可見之形。司空圖《詩品》列舉二十四個名目 ,來論作品風格與創作手法,如雄渾、綺麗、洗練、含蓄等,當然是從形式方面著眼,而沖淡、高古、精神等雖論述詩人的生活、思想以及詩人與自然的關系等方面,卻實際上還是在一個表現形式的問題。
“目送歸鴻”難,“手揮五弦”易,雖表面聽來似乎難在傳神,但是轉念再三思之,還不是難在寫形么?印刷品、照片、復制品甚至臨摹品、仿品,不是原作,無筆墨可言,但仍有神在,無他,惟在其形準確。
謹毛而失貌,是因為“謹毛”之處還不是地方、還不準確,甚至畫蛇添足;假如筆筆準確,“謹毛”只能有益于神之生發。經過形的細膩的方式來傳神,是沒有盡頭的,算是一個笨辦法;于是,轉求另一種方式即形簡神豐成為聰明之選,也是中國畫“忘形”思想的正確實踐。“形簡”與“神豐”是兩個方面,缺一不行,在這高標準嚴要求下,每一筆的精確是必然的了。
莊子講“形莫若就,心莫若和”、“形莫若緣,情莫若率”,列子講“齋心服形” ,都指出“心”與“形”要“和”的重要。外示親附之形,內寓和順之意,“形”之“就”,目標在與那形后之意之神相“和”?!靶握娑鴪A,神和而全” ,心無欲存而形自服從,這是形與神處理的最高火候。工侔造化,“就”與“和”最講分寸,不深不淺、有我無我,不簡不繁、形簡而神,談何容易。創作時要“得意”,欣賞時也要“得意”,觀賞時才有最佳的視覺效果。比如在適當的距離觀看,就是一個規律,“宜遠觀”者,則“近視無功”,反之亦然。至此,“和”才算合乎要求。
求神、講氣韻,但什么是神、什么是氣韻?那是形外之意、象外之象,內中微妙之感,似與不似、不即不離,是需要修養以認知的,否則無法通其“筆外之意”,是無以心“和”之的。
二 無意有意間寫意
畫意的從“無”到“有”,是必須有預謀的,其法便是“意在筆先”;這是筆墨的一大關鍵,熟、準、簡等等問題,都與之關系甚密。
“意(存)在筆前(先)”,是中國文藝思想尤其書畫理論中重要的創作理念,古人論之甚夥,譬如張彥遠論吳道子所謂“守其神,專其一,合造化之功,假吳生之筆,向所謂意存筆先、畫盡意在也” ,最為剴切。假如沒有深厚的藝術實踐經驗,是不能體會“意在筆先”之妙奧的。
無“意”,何以作詩、何以作畫?靜中求動,靜中造勢,筆墨勃然有氣,木欣欣以向榮,這“意”肯定是醞釀已久了的。
沒有純粹意義的寫實或者寫生,其差別微妙,也在于“意”。完全“畫其所見”,是不可能的,真山如何來畫?對“寫實”有兩種態度:一,純粹的寫實沒有意義 ,二,寫實正是新鮮的來源 。這兩種說法,看似有所分歧,其實正是在不同側面指出“寫實”之價值:一,要挑選那些有意義的東西來“寫實”;二,真實的生活是最新鮮的,與其拙劣地生造,不如竟自寫實。
在討論“寫實”的同時,便提醒我們考慮一個問題:藝術所認可的“意義”是什么?“意義”,不應當根據一定需要或目的牽強附會上去,而應該是自然的本真、本善、本美,是天籟、地籟、人籟。如此,才有望主觀與客觀不可分、理想與現實不可分、人藝與天工不可分,如此,才可能尋找到指導藝術理論與創作的最有效的辦法。“雖寫實家,亦理想家也”、“雖理想家,亦寫實家也” ,藝術之存在,便是主張這種結合,雖出于現實而益于理想,在“無我”中求得“有我”,否則沒有藝術。
有意的寫生,其價值不僅僅是一種摹仿自然之方法,還在于提供了一種單獨可以欣賞的藝術創作形式,其意義則在于證明了自然的難以摹仿、只能是畫家創作靈感的源頭活水。繪畫的寫實與寫意、再現與表現、具象與抽象等等對類概念的區別,其根本并不在表述上,而在于精神的內涵上。明乎此,方可理解“現實的描繪(再現)同現實本身完全相似”以及“這個‘寫意’,就相當于表現” 等觀點的合理性與片面性。
寫意之畫,至于無意可寫,老筆紛披,淡淡然萬慮皆消,直握天機,始可成其大。宋人論畫謂“‘能到古人不用心處’,又曰‘寫意畫’,兩語最微,而又最能誤人。不知如何用心,方到古人不用心處?不知如何用意,乃為寫意?” 這話真是體悟很深,非行家無以出此言。
具體而言,“意在筆先”之“意”,也就是“象”、“想象”,歌德所謂的“通過幻覺而產生一個更好真實的假象” 。沒有這想象之“意”,不可能有藝術的動機。人都有想象,但有價值的想象才是藝術的材料。
人的心性之中,自有神明在,所以落筆之際,意到神來,進而透過外在的種種形式而反映真實。在這樣的意識下,心境開闊,藝臻極致,歸于道原,上訴真宰,與造物游,也正是在這樣的精神狀態下,人與藝術的理想境界不期而遇,傅山所謂的“天” ,即是一例。這無意之“天”,所產生的巨大而活潑的藝術靈感,是難以揣測的。比起有意識來,無意識表現出更為高級的心理活動。人在失神的狀態中,本能的潛力開始出現,平日忘卻的東西被重新激活,協調運轉,從而在超越于正常知覺下發揮出效能。每個人都有無意識的時候,但從個人特殊現象而研究人類的天性,似乎對指導藝術創作更有所幫助。
因為“寫意”之初衷,中國畫筆墨形式退化為一種符號,惟“意”是求,脫略形跡。米芾論書曰“意足我自足,放筆一戲空” ,也是在驗證舞文弄墨的放松心理,逸筆草草,有趣的是,恰恰在此時,出乎意外的佳作產生出來。至于畫中,不光有筆墨處設色處如是,空白處亦如是?!坝幸鉄o意之間”、“不在取色,而在取氣” ,——“氣”,反映了這種復雜的辨證關系和微妙之理。過于有意或過于無意,都不行,都會入俗而傷神,游憩之間,意思最大。
三 無象有象間抽象
沒有絕對之具象,也沒有絕對之抽象。正如藝術符號化的必然性,藝術的抽象化也是必然。
我們一直在抽象,抽象這一藝術形式一點也不新鮮的,它是最原始、最古老的 東西;所以,說“向抽象進軍” ,大概是現代藝術對傳統的無知。抽象,如果遠離了普遍性,只剩下個人的主觀感性,就失去了共同性,則“進軍”就是倒退,退回到了原始宗教與巫術的“非科學的藝術”,那顯然是粗糙的。
筆墨符號,是畫家從自然物象中提取出的純粹意象。尋找筆墨符號的過程,就是一個進行“抽象”的過程,從具體之“象”中把符號“抽”出來。在這個過程中,既顯示著畫家的天性與質素,也展現了與繪畫本身相關的技巧與本領。
人介入自然,發現了美,從中整理出一套自然的語言,然后自然景物以“符號”構成的形式在紙面上再現出來。事實上,繪畫就是呈現一個由這種“符號”所構成的世界,其中已經賦予了人所希求的生命意義。也正是在這種符號化的世界中,畫家可以自由地構造心中理想的境界,盡情抒發在現實世界中所難以傳達的意思。
對“抽象”一詞的深入辨析與理解,不光有益于我們區分中西繪畫的手法的高下與趣味的多寡,更直接有助于我們認識繪畫藝術的本質問題。西方的構成派運動,包括抽象主義,試圖實現絕對的抽象,要擺脫“任何特殊的形式” ,無疑很幼稚;因為沒有絕對的抽象,即便夢中幻象,也是記憶中的形象,不是空穴來風,這道理正如“解夢”的依據,是現實事物的諧音與象征,所謂匪夷所思的“乘車入鼠穴、搗齏啖鐵杵” ,也不是不可能入夢的,因為“乘車”、“入”、“鼠穴”、“搗齏”、“啖”、“鐵杵”等等情節都是生活中尋常所見。最抽象的繪畫,無過乎連自己都不懂,是癡人說夢。蘇格拉底曾問:“看不見的東西能夠模仿嗎?” 這既是問,也是答。
西方的一些被認為“抽象”的現代繪畫大師,自己卻不承認自己是“抽象”,——這頗有反諷意味?!安]有抽象的藝術”,“也沒有什么‘具象’或‘非具象’的藝術”,這便是畢加索的話 。美國現實主義流派大師懷斯,具有高超的寫實能力,但他卻并不認為自己是“寫實主義者”,而是“抽象主義者”,他有著“抽象的激動” 。被公認為“抽象”的畫家卻說自己“不抽象”,被公認為“寫實”的畫家卻說自己“抽象”,這不能不說明“意象”的復雜。
優秀的繪畫,一定給讀者留下“抽象”的余地;作者都“抽象”完了,把營養自己都吸收干了,讀者就無象可“抽”、無味可咀;沒有了可見的“象”作為原料和依據,讀者就沒有了再創作的可能,就沒有一點“意”可思。讀者不能“再抽象”、再創作的東西,就如同一點也不能再回收利用的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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