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現代都市中想念家園——試讀徐邠
在現代都市中想念家園——試讀徐邠
在現代都市中想念家園——試讀徐邠
人在春天里,其實是容易躁郁的。這也可以理解:一方面是大好春光欲暢覽,欲挽留,日日思忖要向山間水畔去探訪一回櫻花桃花;另一方面是塵世勞煩,脫身不得,而又明知春去之速,稍有遲延即會錯過,無端焦慮惶急。再以同樣的心思回觀自身,正是前幾年流行的一句話,“紅顏彈指老,剎那芳華”,不免越發的心緒無根,如風中柳絮,既愿飄飛,又怕沾泥,就這么徘徊感傷一下,半生已過了。
因為易于心浮氣躁,于觀書觀畫方面,我極欲收澄心靜慮之功。陳子莊的畫,雖畫田園之趣而掩不住蒼勁老辣,弘一法師的字,也是歷盡滄桑而借佛家之力煉成的洞明通達。齊白石的畫,哪怕整幅紙面上只勾一只蟲子靜靜伏在一角,也是令人感染到那份天地清簡中的靜氣與蒼涼。
也有相反的例子。記得是在西安碑林,見懷素狂草,騰龍矯鳳,肆意狂舞。人立碑前仰視,一時間只覺意動神搖,惶惶欲跌,趕緊收魂斂魄,平平心氣,急急走開。若前面所拈舉皆是“靜”境,則這一個是“動”境了。然而這樣的境界,想亦是無數十年的修為不能抵達的罷。
喜歡一個詞叫“人書俱老”,一藝欲臻化境,總離不得一個“老”字。
然而,看徐邠的畫,撲面而來的卻是他的年輕,令人精神為之一振。年輕,干凈,清柔,婉媚。
徐邠如此不同。徐邠的草蟲,是精心繪就的,也是極端干凈的,絕不染一星塵埃,遑論鄉間泥土。他的畫面,哪怕全部留白,只是一只小蟲或一片被蟲嚙殘的樹葉,其間流露的都是高度符號化的文人氣息,并非真實的、“土氣息、泥滋味”的大自然的生物,而是洗脫了實體之滯重的“生之靈”。果然,他的畫面如此輕靈淡遠,而且他給它們取名叫《天地之靈》。徐邠的清幽、典雅,明顯得之于春花秋月,得之于瀟灑出塵之心性,得之于對前人的學習與吸納,而非歷盡世事炎涼后對生命的大體悟。由此,他可以成熟,卻依然年輕。
不由得聯想到走出大觀園之前的寶玉。寶玉對美的感受力非凡,并不僅僅體現在他對姐姐妹妹們的無限疼愛,他的美學品味其實是極超拔的:什么叫做“天然”?如何才是“自然之理、自然之趣”?所以大觀園中他最不喜“稻香村”。因為強調真實的體驗,他既然并不了解真實的農村生活,對于劉姥姥及其身后苦難的鄉村所體現的大美,當然絕對無法接納(盡管隱約有知)。也正是這種“求真”、“順自然”的堅定觀念,使他悖世絕俗,成為紅塵異類,成為世人眼中的天外來客。
徐邠當下的生命狀態,或者有類于此。他的筆下,一派安閑。——遵循賈寶玉的美學原則(亦即曹雪芹的美學原則),既處太平世,絕不應當矯造苦難,不妨坦然盡享安閑,于生命中所遇的一切美細細感悟。他的快樂心態與一派童心處處溢于言表。《天地之靈》系列中相斗的蛐蛐、鋪天蓋地而來的蜻蜓……等等,等等。
2
有許多天,在讀徐邠。主要是在電腦上,一遍遍地翻看那數十幅畫。可惜,不得一一見其真品,無從體會這筆劃起停間的無窮況味與思緒流轉。也就安慰自己:就工筆畫而言,它所要求的嚴整,必定得冷靜與從容,正是要刻意消解隱沒這種筆鋒里個人情緒的吧?這點上應是與寫意的水墨走了兩極的吧?
所以,真正的藝術從事者,都須面臨一個嚴峻考驗,就是如何在另一個層面上洗凈匠氣,還原本真,畫出自己的個性,讓一二知己能真正看見自己的靈魂。就此而論,徐邠的若干小品,尤其是工筆草蟲,才是于他本人的意義所在。因為,是它們,幫徐邠表達出了他“自己”。
3
既是工筆,草蟲描得如何精致,如何栩栩如生,活潑靈動,都是不出人意外的。我有些意外的,還是他的構圖。那些用直線、折線及由此而構成的規則與不規則幾何圖形簡單打出的背景。
沒有人會注意不到徐邠對線條的運用。既然徐邠自己對線條的重要性有極為清醒的認識,那么這些關于直線和幾何圖形的實踐不妨看作他的勇敢實驗。幾何圖形可簡約可繁富,極富裝飾性,點與線的構成,只需稍有暗示,便意味無窮,既可無限復制而呈無窮無盡之態,亦可棱角盡刪而使畫面清潔嚴整。
至為簡單的線條打底,使背景退至無限淡遠,似可忽略不計,而同時又突兀地呈現,與靜伏其上的草蟲搶奪眼球,不容避讓,這里面有種奇特的意味。這意味,似乎并不能簡單地用“現代感與古典藝術相結合”來一言以概之。雖然,徐邠無可置疑地擁有著充盈的現代感,而同時又深深根植于古典繪畫。對這一點,他自己顯然也是高度自覺且引以為豪的。
但是,當今的藝術家們已經普遍地自覺嘗試將東西方藝術、將古典藝術與現代感進行融合。那么,這種二者兼具并不能真正使他有別于當下眾多的藝術從業者。什么是他畫面上隱隱圍繞,難以捉摸卻始終揮之不去的獨特意味?
4
在一遍遍閱讀和思索徐畫的過程中,我忽然意識到,徐邠所呈現的世界,并非是“融合”之境,恰恰相反,他所表現的,是一種“無法融合”的狀況,是“彼此隔絕”的概念。
這一點,恰是在他的工筆草蟲系列畫中得到了最豐富的表現。當剛直的線條與色塊構成一個堅硬的環境,而卻無端地有一兩只昆蟲游走其上。工筆草蟲并非寫實,而是“高精度地”寫意的草蟲,也就高度“意表”出這蟲子們貌似安閑,其實無所適從,繼而更透出身處之境的生硬與冷漠。多么突兀的、令人心酸的對照。
這柔與剛的碰撞,貫穿著徐邠的多幅草蟲小品。在我眼中,它們始終強調著“隔絕”二字:人(蟲)與自然界的隔絕。這樣的隔絕一方面有著表面上的清潔自喜,富麗安閑,甚至不無趣味歡樂,而深處的情緒卻如此不安,張惶,乃至焦慮。
回觀一下我們這些城市居民的生活本身吧:勞碌十數年乃至數十年,終于購得一套嶄新的公寓式房子,心滿意足置身于某小區林立的高樓里,天天擦得窗明幾凈,纖塵不染,忽然有一天,在廚房潔白光亮的瓷磚地面上,或者書房清漆照影的木地坂上發現一只爬來爬去的蟲蟻,它是如此渺小,如此柔弱,它處于不當處之地,而不明白自己何以會置身此地,又何去何從?這失去了泥土與草叢芬芳的小小生靈,如此惶惶不安,驚慌失措,它甚至已經失去了生存的理由。它們與齊白石筆下悠游于瓜田菜圃的小生靈們是多么不同!
我們如果肯在光可鑒人的瓷磚地面上蹲身,想象一下自己即是那只昆蟲,大概即可明了這蟲子的情緒,也即可以了然于自身在這世界的生存處境了吧。——難道還看不見我們背后的那些剛硬的線條和幾何圖形?火柴盒一樣四四方方的房間、規矩工整的高樓大廈、筆直的路與高架橋,若干條條框起的交通規則及道德準則……終于,居所遠遠退去成背景,我們四顧茫然,尋不到一絲親切的家園意味,只看見自己被無數筆直的線條圍困,如蛹之在繭。
5
比生存處境更悲哀的是生存姿態。我們,生存于其中的人們,于無奈中亦會漸漸淡忘這份無奈,放棄掙扎而漸歸順從,甚至難免于沾沾自喜。在童話《小王子》中,狐貍所渴望的馴服是那么美麗,而人類終于被現代生存秩序“馴服”,卻不免令人心生悲涼。在徐邠的一幅畫上,以淡灰的線條勾出完美的蜘蛛網,貌似纖柔近乎無形,卻有一只碩大的蝴蝶錮翅其上,令人驚懼的乃是:這蝴蝶坦然展翅,靜止成一幅絕美的標本,全然沒有奮掙的欲望。這幅畫里的蛛網雖然極其逼真,卻象八卦圖一樣吸天納地,有一種令人極為不安的力量。
油然想起一個朋友恰是在論及徐邠的草蟲時,劈面即道:“我的窗臺上放了幾盆高大挺拔的花,這樣從窗戶看出去有一種茂密樹林的感覺,在這樣的案前寫作讓我覺得心氣平和。說得直白一點就是我踏實了。”
看似無關痛癢的文字,卻絕非閑言。人在城市,靠這樣偽造的樹林(而即便是這樣偽造的樹林,也能)獲得一時的安寧,實在也稱得上對當下城市人心態和生存狀態的微妙反諷罷。而他只有在這樣擬托的森林背景之下,來看徐邠的草蟲,才獲得一種安然的心境。——有了這一片綠,潛意識中已替那無家可歸的蟲子找到了去處,因而“踏實”了,暫時消解了那份極大的不安。
昆蟲的小爪爪如何能撓進地磚的釉面?它因而終于無處藏身。混凝土里當然也播不下種子,開不出天然芳香的花朵。我們終于必得在陽臺上放置一捧泥土,安幾片綠葉聊以自慰;我們高抬貴手放過了那只無端闖進我們的地盤,胡亂游走的生靈,甚或對它有一種近乎癡迷的觀照與景仰,或許正是因為,它勾起了我們對久以湮沒的山林的懷想——那才是我們記憶深處真正的家園。
6
不知為何我卻極喜那一幅抽象了的荷塘圖。若干不規則四邊形、三角形和長短線條布滿整幅紙面,老荷枯干,鐵線勾成,蒼涼、凌厲,細觀卻有一只白蜻蜓棲于這一片枯冷之上,輕盈優雅之至,不愧稱之為“天地之靈”。對于我本人來說,這幅畫的震攝力甚至不亞于聶危谷筆下轟轟烈烈的彩墨荷花。當徐邠竭力將若干畫作處理得空靈靜遠或熱烈歡快時,唯獨它泄露了天機,使人窺見年輕的畫者內心糾結的矛盾與無名的焦灼。——而這正是生命力的體現,是推動人不斷往前尋求的根本力量所在。
卻也因此而喜歡徐邠那簡潔明朗的荷花、靜伏于一片荷葉上的青蛙、遙遠山間群出的蝌蚪,以及若干洋溢著夢幻色彩的彩墨花鳥畫。這些畫一如既往地纖塵不染,或天真純粹,或色彩斑斕,仿佛身居水泥叢林的徐邠心靈深處對于山野林泉的一個個清澈透明的短夢。
想來,在作這些短夢的那些時刻,畫者徐邠必定心思淡遠,神色悠然,眼神清亮如水,又不免于溫婉平和中透出一股深深的憂郁。
2006-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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