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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過三腳梯的空格,更登丹巴可以看見窗外的簋街――黑衣人站在馬路中間攬客。汽車小心地挪進兩棵大樹中間,揚起灰塵。暗紅燈籠下站或坐著等座的人――抬頭是白墻上即將完成的白度母像,朱砂、花青和藍綠勾勒。好像受控于不由自主的心理隱喻,他覺得窗外的場景都變得遙遠了。小玻璃門隔了兩個世界。唐卡吧里掛著近50幅唐卡,有夏吾才讓兒子的作品,已經過世的唐卡大師曾經與張大千共赴敦煌臨摹壁畫。神像俯瞰下的店鋪零落擺著木桌椅,音樂有時候是藏地民歌,有時候被某個年輕的股東換成蔡琴或者鄧麗君。丹巴還是喜歡店里的氣氛,俗世的歌聲在家鄉也經常能聽到,比如刀郎。
從青海同仁縣郭麻日寺來,更登丹巴到北京已經一個月,每天從清晨到傍晚為這家唐卡吧描繪墻壁。索南旺杰給丹巴當翻譯,黝黑的年輕人也是同仁縣人,中央民族大學藏族文化專業的研究生,還有“唐卡文化保護者”的名聲,雖然是唐卡吧的股東之一,卻不管經營,做的是“外聯”工作?!八龁柲愣啻罅?。”丹巴又笑起來,他睫毛很長,笑容非常羞澀。“26歲?!钡ぐ偷幕卮鹂偸呛喍?,旺杰忍不住加進自己的發揮。7歲到郭麻日寺當僧人,丹巴學畫唐卡已經16年,一個師傅帶兩三個學生,如同父子。郭麻日寺有124個僧人,只有14個學畫唐卡。倒不是看是否有繪畫天賦,全看自己的選擇。對僧人來說,畫唐卡是種修行,需要熟讀佛經,符合所謂“佛本度量經”,佛像的尺寸、比例、相貌都沿自古時,不能更改發揮,為了記憶,丹巴還編了許多口訣。繪畫的過程也是“觀想”過程,盡可能調整到寧靜的狀態,想象圣師的音容笑貌,有的僧人窮其一生只體悟繪制一幅唐卡。也有俗人學畫唐卡,就簡單很多,學的只是技巧。繪畫工具一種是畫基線的松柏枝條,火上烘烤過,做成木炭;一種是上色的毛筆,取自高原上稀有的貓科動物或馬科動物,有時候原料一大堆,只選取最好的那一根。顏料是唐卡繪畫的精髓,傳統上用金、銀、珍珠、瑪瑙、珊瑚、松耳石、孔雀石、朱砂等珍貴的礦物寶石和藏紅花、大黃、藍靛等植物顏料黏合而成。但現在如果不是請唐卡的人有特殊要求,一般基線用鉛筆,顏料也用廣告粉了。藏區的礦廠大都被承包出去,礦石顏料稀少又昂貴。繪制唐卡時,丹巴早8點起床,晨讀2~3小時,早飯后到晚飯止,紋絲不動地創作,畫的過程中心念異常集中,不會不耐煩,但晚飯時就很難受,腰疼,視線模糊。他已經完成的唐卡成品有8幅,時間最長的一幅用了一年,被人以8000元價格請走。丹巴依照傳統,從不主動開價,如果開個高價,想請的人接受不了,就不快樂,喜歡的人既然喜歡,就用自己能接受的價格請走?!耙粋€快樂的結局?!钡ぐ拖Mㄟ^畫唐卡幫助寺廟,修建佛龕,為沒有歸屬的人提供一個祈禱和曬太陽的地方。
畫師用心完成的唐卡是對佛的敬意也是對普通藏民的尊重,有的人家很窮,一輩子只請一幅唐卡。孩子被母親牽著手,寺廟里瀏覽陳列的唐卡,像看連環畫一樣:白度母是觀世音見眾生受苦滴落的一滴眼淚化成;如果做惡事,眼睛就會被瑪哈噶拉護法射傷……有人則能悟出佛法的中道精神:曬佛時,唐卡可與佛塔同寬;細節處,一個黑點里也有壇城。有的佛像非常慈悲,有的卻兇惡,陽剛的,陰柔的,正大光明的,雙生歡喜的,這正反映了“眾生和諧平等共存”……以上是旺杰的發揮。說到激動處,如同藏羚羊不容獵殺,他不能忍受任何對唐卡藝術的不敬。旺杰的家鄉同仁縣及相鄰地區,藏語稱為“熱貢”,隆務河畔的年都乎、吾屯、郭麻日和尕撒日是熱貢藝術特別發達的地方,史稱“隆務四寨子”。吾屯的唐卡,這兩年是出了名。家家戶戶畫唐卡,有的形成流水線,一溜擺開,一人負責一部分,幾天完成一幅。吾屯也增添了喧囂,唐卡店里有中英文標識,僧人騎著摩托車呼嘯而過。只隔著隆務河的郭麻日卻依舊古樸安靜?!八晕覐墓槿账抡垇淼ぐ?。”旺杰說。
唐卡吧的另一個股東高明說旺杰的想法有點偏激。“可能是藏族,對唐卡更有感情?!备呙魇锹蓭?,信佛教,唐卡吧的發起人。為了尋找好唐卡,他到過熱貢地區3次。所謂吾屯有商業氣息,也就是他們會討價還價。如果心里信了一個人,還是非常淳樸,與唐卡購買者都是口頭交易,特別容易信任人。熱貢也很希望宣傳唐卡文化,高明在北京開唐卡吧的念頭,就得到夏日倉活佛和隆務寺管家的支持。至于用化學顏料,也不是不敬,現代化提供了新的選擇性,與時俱進嘛。“法律上不構成商業欺詐?!痹谖嵬痛_有印刷或套印的唐卡,但價錢相應低很多,倒是有人淘到藏區外,開始漫天要價。
高明對唐卡吧的定位是:區別于民間收藏與寺廟陳列的第三空間,以及文化沙龍。北京唐卡聚集的地點是雍和宮和靈光寺,屬于貢品,也是文物;友誼商店有零星的唐卡以饗外國友人,在雍和宮外的香火店一條街,隱著幾家藏飾店,偶爾會有唐卡掛出,但有的標著1.6萬元的價錢,店員隨口說:“活佛畫的。”請更登丹巴描繪墻壁是交流的一部分,唐卡吧的店員卓瑪也是藏族,漢語流利,高明有時候也會待在店里,與游看的人聊聊天。開業第三天,有兩個拉薩來的小伙子偶然路過,驚嘆于這么多珍貴唐卡陳列一室,獻了兩幅哈達;還有懂行的人提意見,好的唐卡收藏必定應該有壇城和護法神;還有中年婦女或者年輕人指著一幅問:“這個管什么的?”高明不認為這是功利的顧客。來請唐卡的大都是收藏者,佛教徒和有所寄望的人,比如藥師佛被認為可以消病解災,文殊菩薩被家長請回去保佑孩子高考,這些都是佛祖的善男信女。“佛教不分等級,不看目的,只要發心。我最早開始信佛也是為了減災避難,標榜身份。”至于定價,高明也說唐卡很難定價,一位畫師的心血如何用金錢衡量?唐卡吧的文化沙龍已經舉辦了3次。高明不大滿意,他不想泛泛談唐卡和藏文化,而希望能夠不拘形式,聊聊人生感悟之類,像一個朋友提議,談談“性空”。唐卡吧的股東都是年輕人,藏地文化愛好者,有時候僅僅把這里當成個聚會場所,像高明一樣,有小感情:“有時候我站在店中間,看著滿墻的唐卡,這都是我的藏品!如果有人請走,還真不舍得?!钡灿泻甏蟮男男?,希望通過方寸之地,讓人們更加了解藏文化。高明總念叨《侏羅紀公園》里的蝴蝶效應:“一只蝴蝶在澳大利亞扇動翅膀,大西洋的天氣也會起變化。”
古老的唐卡遭遇浮躁的今天
隨身攜帶的廟宇
“唐卡”是藏語。“唐”的含義與空間有關,以示廣袤無邊?!翱ā庇悬c像魔術,指的是空白被填補,于是白布上出現了畫。如今常見的定義是,唐卡者,西藏的卷軸繪畫也。
佛教繪畫的歷史可追溯到釋迦牟尼時代。那是一個拈花微笑都會覺悟的時代,所以當畫師要為世俗人間留下度化眾生的佛陀形象,是對著佛陀在明鏡般的水中映下的倒影而描摹的。西藏的每個受過傳統訓練的畫師都會如數家珍一般講述這美好的傳說,包括西藏的第一幅唐卡是吐蕃王松贊干布用自己的鼻血畫就的護法女神白拉姆。但是傳說通常不足為憑。有人云,唐卡源于吐蕃時的文告和僧人講經說法時隨處懸掛的布畫,歷史長達1400多年。也有人深信早在更為久遠的象雄古國便已出現,用以傳播巫術的土著宗教。
但不論何時,唐卡的形式必定與游牧部族的生活經驗相關。西藏人與他們的牲畜在遼闊而荒涼的高地上逐水草而居,裹成一卷的唐卡成為漫漫長途中隨身攜帶的廟宇。唐卡甚至與西藏人的命運有十分隱秘的關系。對于活著的人來說,是為了祈禱、禮拜和觀想;而當親人去世,根據卦算,家人會請一幅具有特殊意義的唐卡,畫的是護佑亡者度過中陰階段的保護神。也有很窮的人家請不起唐卡,但他們對唐卡并不陌生,因為每一座寺院都高懸唐卡,伴隨著他們獲得慰藉的一生。
西藏人把唐卡畫師統稱為“拉日巴”,意思是畫佛或神的人。仿佛蕓蕓眾生中,有一些被選中的人接受了描摹某種永恒的任務,他們往往是寺院的僧侶或民間的祖傳世家。一幅唐卡的繪制,也就是一次神佛重現的過程,自有一份代代相傳的范本,須得遵循。而范本往往隱匿于密乘的經典之中,記載著至少8種成套的造像尺度,無論是姿態莊嚴的靜相神佛還是神情威猛的怒相神佛,所有的造像都有相應的比例,不得修改。
唐卡至今猶存的最大秘密恰恰在于因循守舊。這個含有貶義的詞匯在這里卻象征著唐卡的光榮傳統,每一位畫師正是因為堅守這一傳統而成為宗教記憶的復制者。是的,宗教也有宗教的記憶,比如長長的經卷中一字不改的真言,繁多的儀軌中一成不變的手印,而在包括唐卡在內的造像藝術中,則是一絲不茍的尺度或比例。因此有這樣的說法:比例得當,畫完的唐卡不必開光;若不成比例,連畫師也將招致惡報。不過這絕不是排斥畫師的才華,使他們變成毫無個性的匠人,雖然他們從不在唐卡上留名,但卻賦予每一幅唐卡莫大的感染力。
顏料是屬于唐卡的另一個秘密。因為所有的顏料皆取自于大地,不是珍貴的礦物就是稀罕的植物,有的竟是特別的土。至于顏料的配制完全靠手工操作,過程緩慢而復雜,甚至跟人的力氣有關,比如白色和黃色可以由年輕男人來打磨,但藍色和綠色則需要體弱無力的人慢慢地研磨。用這些顏料繪制的唐卡具有非凡的效果,歷經滄桑卻不變色。如以純金敷底、朱砂勾勒的金唐卡或以朱砂敷底、純金勾勒的朱紅唐卡,驚人之美無以言喻。其中對金色不可或缺的應用乃唐卡絕技。為了使上金粉的畫閃閃發光,須用一種打磨得尖尖的瑪瑙或九眼石鑲嵌的筆反復摩擦出很多層次,所以多少年后,即使畫面模糊,但描金的局部仍是熠熠奪目。
唐卡會不會消失?
看上去,別具一格的唐卡從未像今天這樣廣為人知。一些被稱為“新唐卡”的繪畫顯示的是主流畫家們的大膽嘗試,雖保留古老的形式,卻在內容上不復以往,注入了日新月異的時代層出不窮的訊息,如拖拉機、汽車、飛機等象征物質進步的符號,也有領導人物的肖像等傳達政治含義的符號。更多的“新唐卡”則借鑒中西方藝術的表現手法,冀望成為獨立的藝術品。然而,這些“新唐卡”是不是離真正的唐卡相距甚遠?如果沒有了宗教性,即便沿用傳統技法,但還可能是唐卡嗎?
畫師茨旦朗杰講述自己當年學畫時,“每天晚上都要背誦佛經和比例,那么多神佛的比例全得靠記憶牢牢記住??涩F在很少有人這么做,因為照片和畫冊很多”。是的,如今的畫師們只要照著照片和畫冊模仿即可,有的年輕人甚至不認識藏文。過去邊畫唐卡邊念經,如今年輕的畫師邊畫唐卡邊唱流行歌曲,甚至是刀郎的歌兒。至于所用的顏料極少有純正的藏畫顏料,大多是相對價廉的國畫和廣告畫顏料。更有許多成批量印刷的唐卡掛滿街頭,盡管比手繪唐卡便宜,卻十分粗糙,西藏第一位傳授唐卡繪畫的碩士生導師丹巴繞旦教授批評道:“那些印刷唐卡根本不是唐卡?!?
他還解釋了為什么過去的唐卡遠比今天畫得好的原因。“從技法上說,是因為畫得十分仔細。一幅唐卡至少要畫一年。慢慢地畫,簡直就是一種靜止的繪畫,有的局部需要用放大鏡才能看清楚。可現在的人一點也不耐心,只圖越快越好。當然現在要是一年畫一幅,這個畫師也就吃不上飯了?!背燥埉斎皇谴髥栴},但為了吃飯就可以把信仰變成商品嗎?一本名為《留住手藝》的書上有這樣一句話:“傳授技能是要花時間的,這是一個要用手去記憶的過程?!倍瓶ɡL畫,既是要用手更是要用信仰去記憶的過程。一幅用恭敬心畫的唐卡,與一幅在金錢或別的用心驅動下畫的唐卡有天壤之別。前者使人感受到諸佛對有情眾生的接引,后者卻使得畫中的譬如四臂觀世音的容顏上也蒙上庸俗之氣,超越世俗的美消失了,其實也就是唐卡之美消失了。這樣的唐卡充斥在把白銅說成是“藏銀”、把涂上紅色和綠色的尋常石頭說成是珊瑚和松耳石之類的假貨當中,無非是掛著“西藏紀念”標簽的旅游商品而已。
值得關注的是一度失傳的藏畫顏料如今正面臨著礦源短缺甚至喪失的危機。如花青和藍綠被喻為顏料中的“王子”,是唐卡繪畫不可或缺的色彩,但制作這兩種顏料的礦源很少,主要分布在拉薩附近的尼木縣和昌都地區的兩座礦山上,尤以尼木的礦山因完全成熟,最適宜加工。但近年來,該礦山被當地政府賣給內地的某礦業開發公司,用來煉銅。西藏大學礦物顏料廠的幾位畫家嘆息道:“雖然我們過去跟鄉里簽有合同,但現在因為是縣里把山賣給了公司,鄉里也沒辦法,這實在是很遺憾。銅礦哪里都有,可能夠加工藍綠顏料的礦山卻沒幾個。藏畫顏料猶如唐卡的生命,發掘難,維持下去更難,能不能以某種立法的形式進行保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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